第40章
作者:罗周    更新:2021-12-03 15:45
  看着子悦那棱角分明的脸部曲线,我明白在这个提供一切契机供你腾飞的时代,真正的男人绝不会因为某个女人而放弃自己的事业。子悦若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我绝不会喜欢他;子悦若是个真正的男人他就会对我这种妄想嗤之以鼻。
  明智的方法往往是折衷的,恰如游尘所说的 “谈判”,尽量避免正面冲突——— 游尘总比我优秀,“优秀”并不单纯地指“强”,我说她比我“优秀”的同时还奉上了我最诚恳的敬意与谢意!
  想到这里我突然听到一声冷笑。
  我看到子悦清秀的脸上绣着一大堆有关欺骗与蔑视之类故事的画图,阳光正从帐篷顶上一个很小的洞中漏进来,子悦冷淡的目光在阳光折射中更显冷淡。
  子悦说孔明是在骗他上钩。他扑朔的眼神中还浸了一点点遗憾,“如果你想杀我就该紧紧地抱住我,然后将小刀插进我的心,说不定这样我会死得蛮快活,你不必与他们一块儿来诈我。”
  “你这混蛋你在说什么!”我骂得没头没脑,因为我实在听得没头没脑。
  子悦于是铺陈开一大张布织墨画的地图,酣畅的墨迹斑斑驳驳。他把它平摊在几案上,双手撑在上面,叉开的五指像挺直的歧路,随后倾着身子逼视我,这姿势像只随时都可能发起攻击的黑豹。
  “你该来看一看这地图,你会知道去执素一地路上有多少凶险。”
  我看到执素位于两营的中介点上,对彼此都很公平;而从魏营到执素需要经过一段稍嫌高峻的峡谷。我说这很正常没有什么凶险可言。
  “我不习惯走峡谷,仰面上去没有安全感。”他说,“我从来不冒这种险。”子悦看住我的眼,好像在检验我的诚实,我看见他眸子里的小小的我也睁圆了眼睛,似乎是在勇敢地挑战他。
  “孔明不是个喜欢与别人谈条件的人,如果不能完全的成功他就绝不会轻易行动。”
  “但是诸葛丞相已经答应了,你该相信他的承诺。而且,你以为你的军队可以支撑下去吗?你面对的是十万蜀军。”
  “不能支撑下去也没有必要愚蠢地去送死!”
  “我说过丞相的承诺不会是虚妄的!”
  “你用什么证明你的话有效呢?”
  “你必须相信我,否则你会死无葬身之地,你的军队会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壮烈的牺牲是有意义的,孔明必然会为攻击我军而付出代价。”
  “死人么你何以竟希望发生战争?!”
  “没有战争的话,乱世的胜负如何区分?”
  “你会死的相信我,相信我说的一切。”
  “为什么?”
  “我怕,我怕你死去……我不要你死……求求你相信我,我了解丞相,我真的了解他,他的承诺一定有效,他一定会遵循诺言你不要太多疑……”
  “你怕我死去?为什么?”我记得我冲上前去抱住了他的腰,并且感觉到他的气息在我的身体里荡漾开来。我说因为我喜欢你,你死了我也绝对不能快活地生存。
  也许我根本没有这样说话这样行动,也许我记叙的一切都存在于我多少遍理所当然的想象中,它被重复得多了也就被默认为曾经存在的真实。
  “为了我,你也该活下去,抓住每一次机会活下去。更何况你还该为了你的士卒,为了他们你也必须活着。”我好像这样说过。
  “你可以肯定孔明是诚心相邀?”
  “嗯。”
  “我相信你,但我……我好像有点怀疑他……我是太多心了?”
  “你是。”
  那段峡谷光秃秃的没有林木,无论怎样都没法子施展 “火烧新野”的一套,而且我们有这种揣度的想法都是很不礼貌的——— 孔明是个不允许任何人去怀疑他几近完美人格的人,我们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怀疑可以被认为是一种亵渎。———
  “好的,我去与孔明见面,执素,是不是?”
  子悦一定说过这句话,因为他最终去了,带了五百骑兵。
  我与他同行。随行的还有我带来的那五名向导,他们的表情始终庄重肃穆,似乎是在为能够参与这次相当“伟大”的“谈判”而感到稍微的紧张和更多的荣幸。
  “哒哒哒”马蹄的脆响,静寂得窒息一样的行军。
  或急促或均和的呼吸。
  飞鸟掠过陡峭处“叽——— 喳——— ”的凄叫。
  秋虫在草叶间“曲曲——— ”的欢歌。
  布履将衰草踏得“哗沙沙”地瘫倒。
  轻微的匕首出鞘的“沙——— ”
  马匹受伤后仰天长嘶和撒蹄疾跑的滚雷。
  我回首的尖叫与子悦几近凄绝的呼喊。
  “隆隆”的坠石如盘古初开天地时旷古未有的挣扎——— 滚木、飞矢与巨石纷纷而下重演着共工怒触不周天的一幕———
  天倾斜了么?天当然没有 “倾其西南”,我心中那一方天空,却非但完全的坍塌了,而且一块块碎成女娲补天的炼石大小,再也无法修复。漫漫黄沙,狼烟方息,血色夕阳疲惫下沉,沉入从不停息的江中。
  长长的发在风中亲吻我的颊,我是一个立于生存与死亡之缘的失去斗志的战士,听凭万物与我一道呼吸古今、琢磨原始……我寂静得像要死去,我寂静得像才生来。
  忽然,空洞的风中卷来了杀气与血腥,我看到一双怨恨多情的眼睛,他是敌人还是朋友我不知道,但我清醒地明白,在我才冷的刃夺去他的一切时,在那冰凉的铁片由于上面有生命与鲜血流动而温热起来时,在他的灵魂湿着我的脸颊和嘴唇时,我的肩头也被某种锋利掠过,我的身子也因无以言喻的恐惧和狂热颤栗不已。
  我叫着:“不要——— ”
  我醒了,外面的月色很明媚,很清净。肩头又热辣辣地痛起来,白的纱布渗着淡的血红,一如朦胧晨雾中开放得过于灿烂的点点腊梅:子悦给了我一剑,剑尖刺入我的肩竟不忍再一步刺出,他抽出剑向后晕了过去。
  事情是这样的,我与子悦在即将策马驱出去执素必经的峡谷时,我身旁某位向导拔出匕首狠刺了一刀———刺在我那白马的臀上,受伤的它长嘶一声,箭一样射出!我冲出峡谷口,一切都发生在尖叫着回首的一瞬:无数巨石由旁坠下堵住了通道,埋伏于峡谷两侧、以逸待劳的蜀军旋即展开了一次瓮中捉鳖的剿杀!那个实际上是救了我一命的向导,自然最先死去了——— 他死于暴怒的子悦剑下,他死前还很自得很蔑视很欣慰地笑了。
  “屠杀”结束后——— 我不要将那称为战役,那是毫不留情地俯视着屠杀(!)第一个冲进峡谷的我发现子悦并没有死,他沿着壁侧缩在一角,用死去的士卒作他的挡箭牌。见到我时子悦挣扎着呻吟,用佩剑刺中了我的左肩后心力交瘁,晕了过去。
  后来?后来……就有一队士卒将他带走了,又有另一队士卒将受伤的我扶回去了。
  原谅我,我只能如此平淡地说一说,剩下的可以与末日情形相联的紧张、恐惧、战栗,只能由你们去想像,怎样想像都不会过分。
  被欺骗了,我被骗了!
  我韩晴被他们骗了!!
  他们骗了我令子悦也被骗了!!!
  子悦当然认为是我骗了他,他受不了这种晴空的霹雳。那么我又到底是被谁骗了呢?他们,是谁?
  6. 我发觉就在这三天中,我在不停息地向自己心灵深处走去,走得愈远看到的当然也就愈多———
  我哭了,我一头扑进营帐缩在凉凉的榻的一角,哭了。
  五百兵士都死了,五名向导也死了,只有我与子悦活了下来。我好像是个 “将敌人引进我们包围圈”的英雄,那么子悦就是“中了我军神机妙算之计”的蠢得要命的敌军将领——— 俘虏。
  我的心紧缩成一团。
  子悦其实并不笨,他早已有所警觉,说他笨只在于他不该那样轻率地就相信了我,他相信我只因为他爱我,我不会害他——— 他认为。
  而实际上,害了他与他的军队的人,就是我。
  我不该相信游尘的,我也不该对孔明的承诺过分仰赖,他们都是骗子,骗了我 是的,是他们骗了我!他们为了一次胜利,就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欺骗并且利用了我,他们得逞了!
  我是一件最有杀伤力的武器,他们用我伤害了一个坚韧冷峻得可怕的对手,那个对手爱我。
  爱,是一种多么愚蠢的感情,如果你因为被它影响而导致了错误的判断,你就是活该 那些没日没夜抱着竖琴与鹅毛笔的洋诗人,那些眸子里闪着上品蓝钻光华的洋诗人,讴歌的都是些屁话!他们对爱一往情深矢志不渝只是因为他们不曾经历我这样的——— 悲哀。如果他们经历了,或者深深地了解了,他们便一定会摔掉竖琴折断鹅毛笔闭一闭眼让古今中外同样形式的泪顺着洁白的面庞淌下来——— 然后他们的唇抖一抖,弓下身子拾起竖琴拾起鹅毛笔,动作缓慢但坚决十分地将它们用自己忧伤的泪水粘合起来,又开始歌唱和吟诗。这次他们唱的和吟的都是死亡!它的黑色的羽翼黑色的眼睛黑色的笑容和黑色的话语,它说:爱罢,死罢,既然爱过为何还不死去?——— 应该在我怀抱中的人类啊———
  我的手背总是湿漉漉的。
  我为什么能够流那么多的泪。
  子悦是活该!在曹魏呆了近二十年,子悦当然认识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曹植这个理想天真决非 “强者”的男人也知道女人是不可以糊里糊涂随随便便就爱的,所以在他的 《洛神赋》中,他最终拒绝了美丽婉约的洛神———连曹植都明白的事理子悦你为什么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