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李承鹏    更新:2021-12-03 15:40
  我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草坪,篝火,社会各界人士,医院的护士医生和病人还表演了一些节目。卓敏已经能轻度活动了,她走下轮椅摆了几个漂亮的傣族舞的身法,赢得全场欢呼,她的脸庞被篝火映得红艳艳的,她气喘吁吁地问:“我漂亮吗?”
  “你是全场最漂亮的女士,不信可以拿镜子看一下。”
  “这个丑样子哪里好意思照镜子,上次化疗后我把镜子全摔碎了。”
  我一转身就把旁边一辆车的反光镜扭下来,举在她眼前——我凑过去,搂着她在镜子里很甜蜜地笑着,我亲了亲她不染一丝尘埃的头,说:“你没有头发的样子更有一丝空灵。”她柔软地亲了亲我,有薰衣草的柔软味道。
  澳大利亚女士祝我们永远相爱,还让我上台对着话筒说一番祝福的话,我对着话筒,很认真:“我永远要和卓敏在一起,无论什么情况发生,我都会拉着她的手,陪着她,我有能力一直陪她走下去……”
  掌声雷动,一个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过来祝福我们,说:“听着你的声音好熟悉。”
  很漂亮的一个早晨,只有云,没有风,只有太阳沉静地挂在天边,颜色深情,慈悲无限。
  我推着卓敏在医院的长廊慢慢地走,看外面的云被压得低低矮矮,下面有几点风筝似动非动,那些归来的燕子在被烟熏黄的屋檐下飞来飞去,衔着泥草把一个冬天的细节啾啾述说。
  四五个充满力量的男人走过来,我的心往下一沉,俯身亲了亲她,主动向他们走过去,那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问:“你叫杨一?”我点头,低声问:“能不能给我二十分钟,把她推回病房,相信我。”抬起头,一只手腕已被冰冷铐上。
  他把另一半铐在自己腕上,笑笑:“这样你就跑不掉了。”我深深鞠了一躬,压低声音说:“求您了,求您,就十分钟,就五分钟,好吗……”我侧头过去,发现卓敏正伸长脖子往我这边看,她在曲折的长廊那头温婉地问:“杨一,是谁啊?”我绝望中带着哭腔对警察说:“求您了,用衣服把我这只手铐遮住。”
  脸上火辣辣被猛扇一掌:“怕被她看见,你他妈就别干坏事!”
  她从轮椅上站起来了,惊愕地看着我满脸鼻血地被铐着走过来,经过她时,我故作镇定地对她笑笑。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匆忙把未被铐上那只手腕上的水晶递给她,而她苍白如纸,像一根蒿草跌倒在轮椅上,我用尽全身力气想扑过去,脑后一声闷响,我两眼发黑跪在地上……
  我已在铁窗里整整待了三个月,每天看阳光从高处一个窗口促狭地倾泻进来,一只蜘蛛在墙角结着网,我已观察出它行走的每一步规律,知道它什么时候出击,什么时候潜伏。
  我无比孤独,我突然明白所谓“孤独”不是指一个人孤单生活,而是你明明知道外面有一个人让你牵肠挂肚,但你却无法知道哪怕一点点消息。那是绝望中漫长无尽头的等待……卓敏病情继续好转了吗?我被抓走后她什么时候苏醒的?她知道我的事情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坏人……我对警察极尽配合,目的就是想多问点关于她的消息,但警察对我嗤之以鼻:“没出息的东西,老实点。”
  其实在警察来之前,我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潜逃,或者按计划投案自首。但我像一个饮鸩止渴的人,总是对自己说“再多待一天,就一天”,然后一天一天地守在卓敏身边,一天一天地靠近危险。我清楚地知道这种方式很不理智,但我无法自已,无法让自己离开心爱的卓敏。
  篝火晚会上,当那个面相和善的中年人走过来说我的声音很熟悉后,我猛地生出不祥的感觉,我报案的声音肯定被电话录音了……我痛下决心当晚跑路,我把存有房款的那张卡交给了燕子,我小心地查看了那支作为呈堂证供的录音笔,甚至准备好了几张地图,我想好了,绝不去自首,绝不!我无法肯定自首之后能否还见到她,我宁愿终生漂泊,也要保住能时时看到她的权利……
  那天深夜,我躺在她身边那张小小的行军床上拉着她的手讲故事,我想趁她睡着之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开,我在一张纸条上编造了一个故事:“刚才苏阳来了,很急,我和他要去考察路段,大约两个多月吧,由于在高原,手机信号不好,我找到座机给你打来。医疗费我已托付燕子转交,一定回来陪你过儿童节,勿念……”
  我躺在床上给她讲着故事,她很快睡着了,我慢慢抽出手来,拿上包正准备出门时,突然听到她喃喃自语:“别让我一个人,我怕,抓住我的手……”一瞬间我愣在门口,这句话正是几个月前她打胎前进入手术室时对我说的,当时我狠心地抽走了手,她泪眼婆娑如同揉碎的花儿。我突然想起我曾经的誓言,绝不再在她需要我的手时抽开……
  我轻手蹑足返回,继续躺在她旁边,把手放在她的掌心里。那一刻我变得很平静,好像在等待命运的安排,等待警察出现在我面前……我已无力改变格局,但在此之前,我要拼命享受和她在一起的短暂时光。
  脑子一片澄明,我已想好:哪怕第二天早上我就要死去,也要这样握着她的手,静静地等待天明,等待花开。
  现在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想到警察来得这么快,我不应该让她看见我狼狈的样子,我应该是一个好人的形象,那天走廊上的情景对她身心的伤害实在太大。
  铁门的小窥视孔被掀开,警察厉声喊着我的号码:“有人来看你,动作快点。”
  走在监狱悠长灰涩的走廊时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她来了。一定是她,前段时间我突然收到两条点五“中南海”,只有她才那么熟悉我抽烟的习惯。她胖了没有,她脸色红润多了吧,按照医生乐观的推断,这段时间她的病情应该大有好转,我想好了,见着她时我一定要说清楚——“我真的没有杀人。”
  拐弯时透过缝隙我依稀看见一个纤细女孩的身影,我的心中如有鼓点猛擂,我快步走进那间房子,失望,失望像漏勺一样漏走所有的想像……是燕子,她旁边是齐帅,拿着两条点五的烟。
  他们告诉我,她的病情恢复得出奇的好,医院已把“地中海贫血症”列为头等攻关课题并取得重大突破,今天正是给她采取新的脊髓移植手术的时间:“但手术很复杂,前后一共要进行两次,时间需要三个月左右吧,加上康复时间,半年后你就能看到比以前更漂亮的她了。”我敏锐地看着齐帅和燕子的眼睛,发现他们充满真诚和喜悦。
  “那天真的很危险,你被抓走后她休克了,病情有恶化的趋势,澳大利亚的那个女院长调动全院最好的医生把她抢救过来。老太太很愤怒,她一度准备以医院名义起诉警方,甚至以国际红十字协会理事的身份提出抗议……后来看卓敏恢复得很快,也就作罢。对了,这是她进手术室前托我带给你的字条。”燕子把一张字条亮给我看,我熟悉的字体,由于狱警不准随便当面递交字条,所以燕子就帮我念出这一段字:
  杨一,我从来就不相信你会杀人,我要把身体养得好好的,我一定在外面乖乖等你,我们一起带着宝宝散步,生儿育女,我答应你,我们就要两个女儿,加一个儿子。
  我如获至宝,隔着玻璃窗吻着那张字条,吻着字条上一个一个的字,燕子哭了,我却笑了,我说:“告诉她,我有充分的证据让自己清白。”我还让燕子转告卓敏,让她把那串水晶“消磁”,等我出来好戴。
  一个月过去了,我不再孤独,天天看着狱警转交给我的那张字条,背诵着字条上的那些字,我甚至数清楚了,连标点符号,一共七十三个字。
  我天天想像她的样子,直到后来都忘记了她的样子,或者说看到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像她的样子,我还琢磨着“地中海贫血症”,异想天开着很多种神仙开出的灵丹妙药。
  直到法院判我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以保外就医名义,释放。
  我出来那天,正是盛夏,我从铁门慢慢走出来,听见身后“咣啷”一阵巨响,恍如隔世。我使劲吸了一口炙热的空气,有点眩晕,知了在树桠上不停鸣叫,太阳白晃晃照耀着远处的空地,我眯着眼睛适应光线,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打着花伞……
  我大步流星走过去,张开双臂。
  现在是2006年7月的某一天,我拿着一张精心制作的贴有照片的卡片,举在一个人的眼前,面带微笑地问:“请问,见过这个人吗?”
  “唔……没见过,这人哪儿转来的?”
  “好的,不打扰了,这是我的手机,如果您见到这个人能通知我吗,我是杂志社的,太谢谢了。”
  ……
  这样的情况我已碰到很多次了,但我一定要面带微笑,一个微小的表情就可能影响结果,我不放过哪怕一点蛛丝马迹,我以杂志记者身份寻找了北京大小所有的医院,我调查了几乎能调查到的医科所,我把范围扩大到了附近的城市,我甚至上网搜索……
  卓敏失踪了,准确地说她早就失踪了。齐帅和燕子合伙给我编造了一个弥天大谎!
  那天我走出铁门,太阳白晃晃照耀在远处的空地上,一个女孩打着
  花伞站在那里,我张开双臂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