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作者:沧海月明    更新:2021-12-03 13:57
  “嗯?又是落花時節了……凌兒,你怎麼了?好像不高興似的?”胤從鏡中瞧見自己,又看看我,撢撢自己身上的花朵,緊張的回頭打量我。
  “不。是太高興了,不論未來還有多少歲月留給你我,願從此利名竭,是非絕,過去的紅塵百轉再也不會來糾纏你我……”
  “……”胤低頭看著我笑,牽起我的手來到露台上,山頂晨光,一片清氣,初升不久了半天朱霞,那紅彤彤的柔光映得人心中莫名一喜。
  “謝謝你。凌兒,若不是你,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原來世上還有這樣的生活……那麼多些年,無間地獄般煎熬的日子,再如何佛前祈問,只是無解,如今卻只覺心中澄明,從此再無苦楚,是你救贖了我。”
  額上被他印下輕輕一吻︰“還有一件你一定會開心的事情。剛剛才送到的……這個。”
  高喜兒笑嘻嘻托出一個卷軸,胤示意我與他各執一端將其展開,那是一副畫︰畫中大片留白是高遠的天際,舒卷的薄雲下青山隱隱,浩然一江波濤繞山而去,江邊一白發老翁倚仗而立,笑呵呵與不遠處一小舟上的漁翁說著什麼,面容安祥喜樂。
  “滅除一切苦,圓滿無上慈”。整副畫面沒有題跋,只在留白處有這十個字。字形無比眼熟,是鄔先生圓潤飄逸的行楷,但字法無心,筆斂鋒芒,大巧若拙,仿佛可以听見它正出自那白發老翁口中。
  “這是鄔先生的,我就知道……”眼中又要潮濕,連忙急急說話掩飾︰“這畫遠非凡品可比了,這不是果親王傳說中的那種境界,無跡可循,已臻化境麼?”
  “可不是?十七弟已經看過這幅畫了,直嚷嚷著要去找鄔先生修煉學畫。”
  “修煉?”
  “是啊,哈哈,他說鄔先生準是已經成仙了,不然怎能有這等手筆?”
  “哈哈……”果然如此,我笑著,也拉住他的胳膊搖晃︰“我們也去吧,鄔先生在哪里?”
  “這幅畫是派去的人在蜀中找到先生,先生當場揮毫的。如今不知又雲游到何處了,不過不要緊,我們都還有很多時間,自在山河,終會相逢的。”
  “嗯……胤,我想念鄔先生。”
  “我知道。”他溫和的揉揉我的頭發。
  “鄔先生成全過我的性命、你的帝業,可說是他成全了你我的故事。他這樣智慧,卻這樣隱忍,連當世也沒有幾個人能了解他,更不要說後世……他何等寂寞!”
  “是啊,若沒有你,我也不敢想象此生會有何等寂寞……又何嘗有人會知道這樣的我、這樣的你呢?……我們終將湮沒于史書煙塵當中,被人遺忘——凌兒,不如你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吧。”
  “呵呵,你還沒過足寫內幕密書的癮?要把一個這樣冗長的故事娓娓道來,真的不是易事呢,更何況,這其中多少笑淚血汗,真怕講不好。何況,就算辛辛苦苦講出來了,若無人能懂,豈不更加寂寞?”
  ……
  淺笑絮語,我們拉著彼此的手在山中林蔭小道間閑閑穿過,眼前豁然開朗,江風頑皮的推起滿山綠波,胤的步伐永遠這麼專注于前,卻渾然不覺,落花如雨,正從我們頭頂溫柔飄落。
  十四番外
  胤番外(上)
  沉重而密集的雨點打在我眾將士的鎧甲上,天地間頓時充滿了冷冷的金屬敲擊聲,震蕩耳鼓。巴顏喀拉山脈,雨雪風霜永遠來去不定,叛軍就在這群山之間。看看跟隨身後的十萬將士,遙遙東顧我大清江山,年邁的皇阿瑪在等著他信賴的兒子得勝回朝,殷切期待的目光時時如在眼前……原野蒼茫,戰馬長嘶,劍鋒如霜劃破驟雨,我要找到叛軍,一舉決勝!
  夜闌臥听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驚醒時依然血脈賁張,雙拳緊握。
  推開窗,夜半的皇陵只有雨聲簌簌,站在檐下冰涼的水霧中良久,依然心緒難平。不遠就是供奉了皇阿瑪靈位的前殿,長明燈照著皇阿瑪的等身畫像,容顏栩栩,他身後列著幾位皇後的靈位,額娘亦在其中。因為她注定將成為太後,皇阿瑪遺命早已決定為她加封皇後,新皇登極時便自然晉位太後……而那個注定的皇帝,額娘的兒子,難道不是我?
  “阿瑪,額娘,為你們守陵已十二年有余,你們告訴我。”
  他們依然一瞑無視。
  這里是皇阿瑪的萬年之地,也是我的圈禁之地。名為守陵,實為圈禁,我與整個世界被隔離開來,抬頭小小一方天,低頭不過許我出入的幾畝地,四顧只有紅牆。四哥希望讓全天下忘記我的存在,大約也恨不得我早日忘記這個丟得不明不白的天下。但誰能?四哥繼位的消息傳至西寧,軍中多年跟隨我的將領或怒發沖冠、或斷然不信,甚至有扼腕而哭的,他人且如是,況乎我?
  十二年了,我已習慣在皇阿瑪和皇額娘靈前終日沉思,用回憶消磨時光,聊以安慰︰繁華京城,得意少年時,春游秋嬉,騎射圍獵,詩酒自娛;在眾位哥哥們爭位的空隙間,努力表現,終于在眾兄弟中得到皇阿瑪認可,掌管兵部;再到得賜寶劍大 ,以親王體制榮耀出征,皇阿瑪親自率百官出城相送;在西邊,雄心勃勃要做一番大事業,幾千個日夜兢兢業業的謀劃,親自率兵直搗叛軍老巢,消除影響大清西疆安危的心腹之患……
  十二年的時光,幾乎已經沒有什麼細節可供我再想起了。所有回憶中,每每會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跳出一抹亮色,不是什麼大事,她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但卻因她和她的故事的特別,讓人記憶深刻。
  比如康熙六十一年年末的隆冬時節,千里風雪羈旅,黑夜中看不見的眼前,就是封凍千里的黃河,我滿心憤懣,站在風雪中絲毫不覺寒冷,想著八哥九哥怎麼會一點兒作為也沒有,就讓他繼了位?我要急趕回京,與那個“雍正”在皇阿瑪靈前好好對質一番,又想到皇阿瑪洵洵慈顏,我竟沒有見上他老人家最後一面……心中如有驚濤駭浪,攪得冷一陣、熱一陣,激動無法克制。听隨行軍士說生好了火,請我休息,大步轉身進了這門窗皆無,滿梁蛛絲的破廟,才發現她困頓已極,蜷在角落一堆枯草上沉沉入夢,居然已經睡得好香,一向晶瑩白皙的臉上也微微泛著暖暖的緋紅。悄悄看著她沉靜的睡顏好一陣子,心中已歸寧靜,取下身上的紫貂大氅,輕輕蓋在她身上,捂捂嚴實,才重新在火前坐下來,沉下心細細思索……
  這樣想著,時間果然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東方破曉,天色已明,貝子弘春來給我請安,見此情景問到︰“阿瑪又在皇爺爺靈前坐了一夜?”
  “無妨,你阿瑪我是戰場烽火煉就的身子骨,況且心底開闊無私,光明磊落,不像那有些陰謀險惡之徒——我好著呢。”
  他不敢接我的牢騷,請求了一陣保重身體之類的話,惟惟而去。弘春是我的長子,嫡福晉所生,聰明肯上進,他是被我連累了——我還在西寧時,人人都以為聖心所歸,是默定的皇位繼承人,他在京中以我大世子的身份,未免得意了些,少年人到底不善掩飾,言行便遭了四哥的忌,後來打發我守陵的同時,將他也發配來一道守陵,同住在陵園內。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不由愧對十年前去世的嫡福晉馬佳氏。她嫻靜膽小,一向只求平安,我對她自然不壞,情分上卻很平常。小心服侍了我那些年,卻連最終的安寧也沒有得享——她幾乎是死于為我命運的擔憂和傷感。如今連她唯一所出的兒子,也在這囚禁中白白耽誤了青年時光。
  凌兒在我們兄弟間出現的時候,弘春還沒有出生,我才出宮建府不久,雖然承額娘和哥哥們關愛照顧,我成親建府比十三哥還早了半年,但到底還只是淺薄少年,附庸風雅、獵奇尋樂都是難免的。在那年的某個秋日之後,八哥九哥他們的話題里偶爾會出現這個女子,听他們說起她,尤其是那夜初次在四哥書房見到的情景,想象中大約是個如畫兒上、戲詞里的婉轉美人,大家當作一樁風流故事,笑笑而已。
  直到幾個月後,我才在熱河意外見到了她。我正好去驗收那年才在熱河新造起來的宅子,所以沒有和九哥、十哥一起住在八哥的旗雲山莊里——我看得出來他們有大事要商議,八哥沒有邀請,我也不便打擾。那夜看書看得晚了些,到院子里透透氣,深藍夜空,半輪明月映得雪地反射著幽幽冰藍色的光,我忽然听見有隱約的人聲。
  已是深夜,雪後空氣寒冷干燥,聲音可以傳得很遠,這說話聲似乎來自塔古寺後面的荒地里,一時好奇,我獨自從小門逡巡而去,走得近了,便听見一個女子慷慨激昂的一番說辭,連我都听進去了,站在原地凝神靜听︰這女子咬著嬌嫩的南方口音,年紀不會大過十六、七,但這些話卻大不尋常,尤其是“大丈夫以功業自立”,真正觸到了我心底。
  按理說,我們兄弟身為康熙聖君的兒子,一生富貴命里注定,上頭有早已選定的太子,我們只要安享榮華即可。但在我心底,對九哥那樣縱意恣肆的生活方式,實在是……不大看得起。而八哥廣納人才、交游遍天下,力邀“賢能”之名,目標和野心又太明確——要取太子而代之。難道他不知那是皇阿瑪一生心血,如果要廢太子,會在朝野造成多大的禍事?
  那時的我,並無野心,誰叫我上頭有太多能干的哥哥呢?除了太子二哥之外,文有三哥,武有大哥、五哥,精明強干有四哥,以賢能而聲名遠播的是八哥,富可敵國的是九哥……何況還有正值壯年,看來少說還可以當政二十年的皇阿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