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作者:沧海月明    更新:2021-12-03 13:57
  主殿東暖閣,我捧著茶,笑眯眯看著一身明黃龍袍低頭跪在眼前的好命皇帝弘歷挨罵。
  “……笑話!哪有新皇一登基就急著南巡玩樂的?沿途各地接駕如此鋪張,擾亂民生,靡費多少?列祖列宗開創基業多少艱辛,是給你玩兒來的?”
  弘歷身材高大頎碩,跪直了也不比我坐著矮多少,低著頭吶吶道︰“皇阿瑪明鑒,兒皇不是為了游樂來的,況且,聖祖皇爺爺也曾經南巡視察民生……”
  “你還敢說起聖祖皇帝?想想你皇爺爺當年從幾百皇孫中,惟獨把你帶在身邊親手調教,心血所托,何等用心良苦?你登基之初,多少大事待定,不踏踏實實做事,卻夸下海口要堪比聖祖皇帝,什麼若能當政六十年一甲子便禪位給新皇後人。笑話!哪有新帝剛剛登基,倒先發誓今後要禪位的?”
  說起康熙皇爺爺當年舐牘情深,愛護備至,確實傾注寄托了全副心血于他身上,弘歷神情一軟,乖乖的將身子更跪低了些。
  皇爺爺自幼愛護栽培、皇阿瑪又居然肯將好不容易整頓出來的大好江山提前交給他,到底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弘歷躊躇滿志之下,不知道還能怎麼表達對自己皇爺爺、皇阿瑪的感激涕零,忍不住夸下海口,向天下承諾要做一個像康熙那樣偉大的聖君,若列祖列宗庇佑,他也不想超過康熙在位六十一年的歷史紀錄,而要在當政六十年時,像胤這樣禪位于後人。當然,最後這個秘密緣由,是不能公開說的,只有極少數人心照不宣罷了。
  但胤習慣了對自己兒子嚴厲到雞蛋里挑骨頭,他們兄弟從小對胤的畏懼也是根深蒂固,所以弘歷被罵得無話可說,陪跪在一邊的弘晝也不敢抬頭。
  “好了好了,呵呵,太上皇四哥,您先歇歇。”果親王胤禮抓住話縫兒,端了茶送到胤手上,為弘歷開脫窘境︰“他們哥兒幾個自小見了您就跟見了避鼠貓兒似的,您瞧他們這麼一陣子跪的也可憐,不如先讓他們哥兒起來說話?皇上清華毓德,又是自小兒就在聖祖皇帝和您身邊看著長大的,青出于藍勝于藍也未可知啊。皇上生性純孝,思念太上皇,還有不知多少朝政大事急著請教,又想著來親眼瞧瞧咱們南方土地,體會民生疾苦……也是天下之福不是?”
  東拉西扯的說著,眼看胤神色松動,他便擠眉弄眼示意弘歷弘晝站起來︰“哎呀,這江南富庶,人物靈秀,還有這別苑……嘖嘖,真是好地方。”
  胤禮站到窗前,窗外就是暮春時節美得不像話的江南丘陵,山花爛漫,昨夜下了一場驟雨,清晨新霽,空谷間響起清脆婉轉的鳥鳴聲,呼吸著潤澤清香的自由空氣,看滿山紅翠,嬌艷欲滴,深深呼吸,人立刻身心愉悅……
  “景也好,風水也好,樣式雷家果然有一套!”
  胤禮嘖嘖贊嘆了好久,我以為他在醞釀什麼詩句,不想他說漏嘴,講出這麼一句。據說,這公主別苑的設計者,就是圓明園、東陵和雍正皇帝為自己特意興建的泰陵的設計者,史上有名的風水建築大師家族“樣式雷家”,清朝入關之後幾次紫禁城殿室的改造也是由他們家族主持的。隱隱約約听說過,這別苑最高處可見的北面遠處長江拐彎、四周山脈走勢等,都是有玄機的。雖說“金陵王氣黯然收”,但作為南方文脈龍氣的聚集地,清朝皇帝一早就對南京有特別留心鎮壓之意,興建動用了不少機關,看來這公主別苑也包括在內了,現在又有了“真龍天子”鎮守,怪不得胤和弘歷當時對退居于此地毫無異議,幾乎是立刻就決定了。
  “這里真的能鎮壓利用南方的龍氣?什麼風水八卦這麼玄妙?你們神神秘秘的,我已經好奇很久了,講給我也听听嘛!”我抓住機會,連忙問道。
  “呃……”
  在場四個愛新覺羅家的男人立刻交換眼神,空氣中仿佛颯颯電光掃過,然後不約而同擺出“我什麼都沒听見”的表情。
  “呃,怪不得四哥長胖了,不但龍體大好,這才一年休養下來,竟比十年前還精神,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啊,小王是不是也可以學學四哥……”
  “咳咳!十七叔,朕方登基不久,政務繁忙,不知多少大事指望著十七叔協力相助呢!”弘歷看著他的十七叔,似乎很想擦汗,立刻毫不留情的打斷了這美好的幻想。
  “嗯……皇上聖諭的是!那就等個……三年吧,乾隆三年,果親王薨,英年早逝,悠游山河去也……”胤禮連忙作揖應了一聲,轉眼又得意的計劃起來。
  “十七弟!”胤濃眉一豎,才罵完兒子,又開始教育弟弟︰“弘歷還年青得很,又這麼好逸惡勞,正是指望著你和十六弟這兩位叔叔的時候,你正值壯年,當為朝廷砥柱,卻計劃著偷懶,怎麼對得起我大清列祖列宗?……”
  胤禮微微躬身听著,滿臉不服氣,我猜他心里準在嘀咕︰自己帶頭享受來了,居然還有立場教育別人……
  什麼大不了的秘密,看來是不會告訴我了,懶得再理睬他們,留他們自己慢慢密議了一整天。入夜之後,月色如洗,高台上竟不必掌燈,晚膳之後,他們的談興依然很濃,我取了幾樣精巧點心,重新回到山邊景色極好的樓台之上,卻發現氣氛微妙凝重起來。
  “……兒皇……擅自作主,放了十叔和十四叔。”
  胤面無表情的看了一會兒被皓月灑滿銀輝的山下風景,問道︰“他們,可說了些什麼?”
  “回皇阿瑪,十叔病得不輕,神智已不清醒,兒皇遣了太醫予以調治。十四叔……十四叔……問了各位叔叔們如今怎樣,兒皇一一告知,他出了好一會兒神,哀傷不已。”
  是啊,幽禁了十二年之後出來,發現大哥胤死于雍正十二年;雍正二年,二哥胤死去;三哥胤祉和五哥胤祺死于雍正十年;七哥胤、十三哥胤祥都死于雍正八年。當然不用說他曾經最親近也感情最復雜的八哥、九哥……而他心中應該最恨的四哥,也“駕崩”了……
  蕭牆之禍,短短半生親眼見兄弟凋零,面對人世無常,當初的雄心霸意還剩下什麼?
  胤很安靜。同父同母的最親弟弟,曾經最強勁的對手之一,曾經最恨恨不已的敵人,他們應該非常清楚對方的心跡。
  不說話,就是默許了這個處置結果。正要松一口氣,換個輕松些的話題,弘歷又誠實的補充上一句︰
  “十四叔還問了一句,凌兒姑姑、純惜公主如今的下落。”
  我微微吃驚,胤也轉眼看他,弘歷不等再問,接著回道︰“兒皇告訴十四叔,凌兒姑姑早已得封固倫公主,因對皇阿瑪龍御歸天傷心過度,獨自回南方隱居,再也難以尋覓行蹤了。十四叔想了一會兒,便沒有再問。”
  因為這個意外,氣氛尷尬的沉默了一下,胤禮連忙識趣的打岔道︰
  “哎呀!這兒的景色真是,早也美,晚也美,晴時使人安寧喜樂,雨中叫人思幽心靜,月下更是意蘊悠遠,恍如仙境,我這才明白,畫兒技法再工,卻為何總是做不到羚羊掛角、無跡可循,哎!富貴誤人!”
  “十七叔,這景色和畫工又扯上什麼關系了?”弘晝也問。
  “若不是身處這等風華脫俗之地,頓悟這享盡繁華,跳出樊籠,漸悟盈虛窮通的心境,手中筆下,怎能做到出神入化,不著痕跡?哎!現在才知道,那些贊我畫兒的人,都是哄我開心呢,總有一天,我也要……”
  ……
  嚴肅話題過去了,對樽賞景,弘歷兄弟自然擅長風花雪月,卻不敢多話,只有胤禮話最多,不知不覺兩壇酒入喉,早不勝一醉,夜飲便盡興而散。
  與胤攜手漫步在鋪滿月光的石板路上,想起那喜憂跌宕無法形容的一夜,仍然覺得眼前的幸福美好得不真實,不由後怕而欣慰的握緊了他的手。
  那一夜,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午夜的勤政殿中清冷安靜得只有風聲嘆息。我的一只手探在他面前,顫抖了好一陣子,竟然感覺不到他的鼻息。脈搏呢?心跳呢?或許是因為我自己顫抖得太厲害,竟完全無法感覺到我熟悉的,他強壯有力的心跳。
  最恐懼絕望的反應,絕對不是尖叫嘶吼,也不是痛哭流涕。木然半晌,連動一動也不能了,全身一軟,順勢跪坐在他面前,把頭輕輕靠在他膝上,就這樣腦中一片空白,仿佛自己也失去了任何知覺。
  直到李德全慌張的喚我︰“公主!公主!這是怎麼啦?皇上他……”
  因為四周詭異的寂靜,他蒼老而變態的聲音也壓得很低,在我听來分外恐怖。
  “李公公,拜托你,今晚在軍機處當值的應該是張廷玉大人,你先去叫上張大人,再請張大人想辦法,去請幾位太醫、十六爺、十七爺、寶親王、鄂爾泰大人、李衛大人,到這里來。還有,這半夜時分,怎樣盡快叫到他們,又不要驚動人,你請張大人多斟酌。”
  李德全情知不好,也不再問,抖抖嗦嗦的叫上兩個小太監走了。
  這一說話轉念間,勉強重回理智,握住胤冰涼的手,胸口卻被大石壓住似的無法發聲,合眼靠在他身上,靜听午夜里風聲輕訴、寒蟬鳴啼……
  不知過了多久,他卻渾身一震,仿佛從什麼噩夢中驚醒般,猛然坐直了身子。我一驚之下險些摔倒,他本能的伸手扶住我,心有余悸的環顧四周,又怔怔的打量我,在我目光中尋求安慰似的探詢一刻,才松一口氣,說︰
  “凌兒,嚇著你了?朕……朕好像做了一個夢。”
  眼楮一眨也不敢眨的看著他,直到他開口說話,確定了這是我活生生的胤,才發現自己依然緊咬著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