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13:27
  “哼!”他说,“嘉善蒋文卓,哪个不知道他是肚子里火烛小心的大草包!此人怎么可以中?中了一定会有麻烦。”
  郭浚一听害怕了!他是想中这个嘉善姓蒋的,因为蒋家有钱,中了这本卷子便是收了个阔门生,一份“贽敬”,必然可观;而况文字不坏,也着实可以中得去,只以张我朴的威胁,不能不打入落卷。
  到事后才知道,这本卷子是嘉善蒋廷彦——蒋文卓的堂兄。张我朴跟他并无仇恨,所以蒋廷彦是受了无妄之灾;但郭浚恨极了张我朴,便不肯说破真相。
  “唉!”他这样叹息着对蒋廷彦说:“老兄的卷子,我已经中了,张我朴说什么也不许,硬要我打下来,实在愧对老兄。”
  “落卷”是本人可以领回来的,上面有郭浚“荐批”,说他“文字锦绣”,可以为证。蒋廷彦对郭浚自然还是感激的,照样称“老师”,然而对老师自然也有不满。
  “门生实在困惑!老师看老师的卷子,张某人何得妄加干涉。”
  “张我朴、李振邺二人,在闱中横行无忌,自己卖了关节,反而诬别人。”郭浚说道、“即如老兄这本卷子,明明应该高中,他硬说不通。如果我中了老兄的,将来‘磨勘’的时候,万一出了点小毛病,张我朴岂不是就有话说:”是不是,我早说过这本卷子不能中,郭某人不听,不是有关节,何必如此?‘那一来不但我的老命不保,老兄的身家亦大有关系。所以我宁愿隐忍。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话,老兄的事坏在张我朴手里。他跟李振邺俩,简直不是人;李振邺有个好得可以赠妾的朋友叫张汉,文字也还过得去,而且李振邺还送了他关节,结果也是不中——。“
  “这门生又不明白了,既然如此,张某又何以不中。”蒋廷彦插嘴相问。
  “哼!”郭浚冷笑,“谁晓得他们有何不共戴天之仇?李振邺送他的那个关节,是个圈套;正好找着了,把他打下去!”
  “这两个恶贼!”蒋廷彦咬牙切齿地。“门生无论如何,饶不过他们!”
  等发榜出来,四千余名应试的生员,取中的只有两百零六名,自是欢喜的少,嗟怨的多,照例落第的会顿足痛骂“主司无眼”,及第的无非侥幸。而这一闱也确有疑问,平素有名不通的人,居然中了,这是什么道理?
  外面已经在怀疑了,而李振邺、张我朴二人,竟似一无顾忌;酒酣耳热之际,公然告诉人家:某某人中了,是我的力量;某某人根本不通,因为平日有交情,我中了他一个副榜。于是有个杭州的贡生,素行不端的张绣虎,打算着敲一笔竹杠;找到一个熟识的吏科给事中,而又是这一科房官的陆贻吉,托他转言,叫李、张二人拿钱出来,不然要他们的好看。
  陆贻吉不肯管这闲事,张绣虎便直接上门勒索,敲诈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他有恃无恐的凭证是,张汉和蒋文卓所写的两分“揭帖”。原来说好,花钱可以无事,结果揭帖还是贴了出来。
  这种揭发阴私的揭帖,俗名“无头榜”,照例不具姓名;但个中人则无不知出于张、蒋二人之手。除了闱区实贴以外,还分送科道衙门,希望查办。
  蒋文卓写的揭帖,未出大门,就有麻烦,他把张绣虎敲诈李振邺、张我朴的情节,叙在里面,用意是要证明李、张二人“贼胆心虚”;又说那一千二百两银子,是给吏科给事中陆贻吉过付,这一点自是大谬不然。
  陆贻吉的消息很灵通,得知此事,勃然大怒,赶到蒋文卓所住的客店中,厉声诘责。蒋文卓知道自己错了,连声赔罪以外,立即把陆贻吉的名字删掉。一场纠纷,本已告一段落,但陆贻吉内心颇为不安,认为还须采取一种什么措施,以防后患。
  于是他跟他的同事,刑科给事中任克溥说:“今年科场,弊端丛生,一个姓蒋,一个姓张的、写揭帖揭发,这倒也罢了;哪知道把我的名字,无端牵涉了进去,真正岂有此理!我要自己上疏,纠举这件事。”
  话是这样说,他自己可能也有顾忌,所以举棋不定,始终未见他上疏。任克溥的心思却是大为活动了——前明遗留以来的“南北之争”,依然未消;北以山东大老为首,南由江浙大臣领导;任克溥受了冯铨和刘正宗的指使,久已想“荼毒南士”,得此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不过江南籍的几名大学士和部院大臣,也不是好惹的;因而任克溥犹不免观望。
  就在这时候,皇帝在南海子召见汉大臣及给事中、御史等言官,很严厉地面谕须各尽职掌,不得徇私包庇。任克溥一想,趁个风头上,正该奋力一击,于是十月十六日上了一道奏疏,严劾北闱弊端,以蒋文卓和张汉所投送的揭帖为凭,并举陆贻吉作证。
  此疏一上,皇帝大怒,传旨拿捕奏疏中指明的人犯,由吏部及都审院会审。
  结果审实有五名房官卖了关节,他们是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项绍芳,还有一个就是陆贻吉。举人贿通有据,亦有两人。奉旨:“俱着立斩,家产籍没,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阳堡。”主考曹本荣、宋之绳亦交部议处。
  这不过是北闱弊案的开端,吏部尚书王永吉,蓄意要兴大狱;于是灵秀手中的一张单子,便成了极重要的证据。
  此是李振邺的疏忽,当他用蓝笔亲写二十五个人的关节,嘱咐灵秀去“摸索”以后,原该将单子收回销毁,而竟忘却其事,偏偏灵秀又拿给他的同事冯元看,李振邺御下无恩,冯元久已怀恨在心;这张关节单子如至宝,想用来威胁李振邺。不知如何,王永吉也听说有这样一张单子,因而向满洲籍的大学士图海,和满缺的吏部尚书科尔坤建议,据此追查关节。
  “什么叫关节?”来自关外的图海,始终还不明白。
  于是王永吉掀髯抵掌,把什么叫关节,如何使用,怎样不易为人所发觉,以及如何付款?原原本本地讲解了一遍。
  “这就有疑问了。譬如,我向你买关节,先付一半;等中了以后,那一半不付,你又奈我何?”
  “怎样无奈何?”王永吉答道:“买关节的人有借据在别人手里。”
  “这又有疑问的了,倘或不中,这一半自然不付;而执有借据的考官,告到当官打钱债官司,不中的那人,岂不吃亏。”
  “不要紧,借据有个写法,具名是‘新科举人’某某,既然不中,便不是新科举人,不问可知,借据无效。”
  “啊——!”图海大摇其头,“南蛮子真狡猾!”
  有了这句话,便是被说动了,主张严办;王永吉得此支持,大为高兴,把冯元找来,好言问道:“你把那张单子拿出来,将来一定有赏。不要紧,凡事有我作主!”
  呈上单子,调原卷核对,李振邺所卖出的关节,第一名叫做陆庆曾,捉拿到案一问,陆庆曾承认有此事,但关节不是买的,是李振邺所送:因为他曾医好了李振邺的病,藉此以为酬报。
  不管是买是送,总是关节,陆庆曾当然被逮下狱。再调第二名的卷子一看,王永吉的神色大变!
  “图中堂!”王永吉嗫嚅着说,“我,我要回避!”
  “怎么回事?”
  “唉!”王永吉长叹,“家门不幸,有此不肖子。真正是无从说起了!”
  “到底怎么回事?”图海性子急,“请你明说。”
  说出来无不诧异,这一本卷子的王树德,就是王永吉嫡亲的侄子,不知如何也通上了李振邺的关节。
  于是王永吉上疏自劾。皇帝公事公办,批复:“王树德审明处分,不必先期陈乞。”同时下旨,将关节单上的二十五个人,连家属一起捉拿到案,关入刑部大狱。
  北闱弊案未了,南闱又起了极大的风波。给事中阴应节参劾江南主考方犹舞弊,其实是跟方拱乾父子有嫌隙,借以相攻,所以他的奏疏是这样写的:
  江西主考方犹等弊窦多端,物议沸腾,其彰著者,如取中之方章俄,系少詹事方拱乾第五子,玄成、亨咸、膏茂之弟,与犹联字有素,乘机滋弊,冒渎贤书,请皇上立赐提究严讯。
  主考舞弊,却说“冒渎贤书”,其意在方章钺;而方章钺还在江南,那么“请皇上立赐提究严讯”,便隐隐然是指方拱乾和方玄成父子了。阴应节这道奏疏显然别有用心;当山东大老,正在“唯恐天下不乱”,掀起大狱之际,不能不令人怀疑,山西洪洞县人的阴应节,是受了刘正宗的指使,要对方拱乾报当年不肯明指太子假冒的仇。
  皇帝对考试舞弊的案子,深恶痛绝,因而一接阴应节的奏疏,立即召见方玄成—一这时自然不会叫他“楼冈”了,疾言厉色地责问,可有其事?
  “臣家桐城,已历数世。江南主考方犹是浙江人,从未同宗,臣弟章钺,不在回避之列。”
  皇帝听得这样回奏,脸色缓和了些,“我想你家的人,亦不致要靠关节,才能中举。”他说,“不过此案既然从严办理,方章钺亦不能例外。”
  “是!臣不敢以私情坏皇上的大法,乞赐拿问。果然不肖,臣弟自耷应得之罪;否则便是皇上为臣弟洗刷,还他清白,臣父亦同感天恩。”
  “嗯,嗯!”皇帝撇开方章钺,就事论事:“江南闱到底如何?乡试至今已在一个月,总有江南来的人,可曾听到些什么消息?”
  “流言甚盛,只是真伪难明,不敢妄奏。”
  “不妨!你说来我听听。”
  方玄成不敢隐瞒,把所听到的消息,细细面奏,据说南闱发榜,士论大哗,好事者做诗做文章、做杂剧、传奇,把方犹、钱开宗骂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