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12:43
  他说要讨伐,大家都跟着他说,应该讨伐!”
  “母后这话,”皇帝不以为然地:“太重了!”
  “太重了?哼!”太后微微冷笑:“你不想想,社稷苍生为重,听陈汤片面之词,轻易用兵,实在太欠考虑了!我再问你,匡衡怎么说?”
  “他说,战事如果在四个月内结束,库藏敷用,不必加税。”
  “四个月不能结束呢?百姓的负担不又加重了吗?”太后略停一下又说:“果然为了救亡图存,百姓倾家荡产,资助军需,亦是心甘情愿的;若是为了一个妇人而兴兵,没有一个人会赞成打这一场仗!”
  这话说得透彻无比。石显心想,太后实在厉害,不如避之大吉。谁知太后的厉害,犹超过他的想像,明知他躲在后窗下,故意装作不知,等他的身影从窗外闪过,却又不放他逃了。
  “谁在外面?”太后厉声喝问。
  这一喝,殿外都听见了。禁卫闻警,当然会四下搜查。让他们抓住推到太后面前,宰相的脸面何存?因而石显很知趣,也很窘涩地现身而出。
  “臣石显叩见太后!”石显磕着头说:“慈驾忽临,臣回避不及,死罪,死罪!”
  “你的死罪不在这上头。”太后道:“你身为中书令,居宰辅之位。皇上意气用事轻动干戈,你谏阻了没有?”
  “皇太后的责备,臣无地自容。”
  “母后不必责备石显。”皇帝接口说道:“大计是儿臣一个人决定的。”
  “你也该问问我啊!”
  “本朝家法,大政不宜上烦慈忧。”
  此言一出,太后色变,皇帝亦傻了!悔恨自己出言太不检点。这句话可真是说得太重了。
  太后心里难过极了,也气极了。自觉再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所以掉转身子就走,而且走得很急,搀扶的宫女,心惊胆战,唯恐她倾跌。皇帝更是惶恐莫名,连连喊着:“母后,母后!”甚至跪了下来,可是,太后不屑一顾。
  这一下,引起了许多流言,许多不安。
  首先是陈汤最着急。特为去看石显,表示调兵遣将不是一件小事,如果半途而废,不如不动,如今太后与皇帝在大计上意见不合,口头上冲突得如此厉害,则何去何从,令臣下困惑之至。
  石显是这样答复他:“看样子,皇帝的意思很坚决,迟早不免一战。不过,太后既然大为生气,眼前在皇上自不便有所动作,免得误会更深。”
  “我原知道该缓一缓,无奈一缓就等于白白费事,要问的就是这一点。”
  “我也知道你要问的就是这一点。无奈眼前连皇上都没有主意。陈将军,我倒请问,不缓一缓怎么办?”
  陈汤一股浓眉打起个结,厚厚的嘴唇闭着,沉思了好一会,开口说道:“石公,我是军人,性子比较直。皇上到底是何意向,我得亲自叩问。请石公奏明皇上,特赐召见。”
  “应该,应该。”石显急忙答应:“明日五更时分你我朝房相见好了。”
  到得第二天黎明时分,陈汤先到。不久石显也来了,带了一个人,穿的汉装,而面目却与汉人微有不同。陈汤久在胡地,一望而知是个匈奴。
  “石公,候驾多时。”陈汤迎上去招呼,视线却落在他身后那人。
  “陈将军,我有点事奉告。”石显向身后那人吩咐:“朱克,你就站在那面廊上,别乱走!”
  名叫朱克的人,点点头,不答话,掉身而去。陈汤等他走远了便即问道:“石公,此是何人?”
  “来鉴别毛延寿的那张地图的。”石显忧形于色地:“那张图恐怕有诈。”
  “怎么?”陈汤一惊:“毛延寿使诈?”
  “现在还不知道。我跟你要谈的,正是这件事。”
  原来昨天当陈汤辞出相府不久,石显便奉急召,进宫谒帝。因为皇帝听人提起那张地图,说到其中有座山谷,并无通路,而图上却画着一条大道。因此,皇帝嘱咐石显,觅一个深知呼韩邪的人,来看看这张地图与实际地形,究竟有几许差别。
  “这个朱克,不是呼韩邪的人,不过在呼韩邪住过七、八年,所以让他来辨识。”石显是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看样子讨伐之事,只好作为罢论了。回头见了驾再说吧!”
  陈汤默然,心里在打主意。石显亦无暇细谈,相偕赶到御书房候旨。等发出毛延寿的那张地图,传唤朱克细看,指出来三处与实际不符,一处如皇帝所听说的,那座山确是死谷;另外两处,一处有水草而图上未标明,而标明有水草的一处,却是黄尘漠漠,千百里内难见人烟。
  于是石显与陈汤入殿谒见,据实回奏。皇帝勃然震怒,“毛延寿真该千刀万剐,若照他的图拟订作战计划,千军万马,陷入死谷,如何得了?石显,”皇帝吩咐:“即刻将毛延寿处死!”
  “请皇上饶毛延寿一条命。”陈汤代为乞求:“臣留着他有用处。”
  “这种人还有何用处?”
  “兵不厌诈!”陈汤答说:“这幅图如果是毛延寿故意把他画错的,其中一定有原因。能把这个原因找出来,大可利用。”
  “啊!啊!”皇帝欣慰地说:“我懂你的意思了。是以诈对诈。”
  “是。”
  “我想他故意画错,无非诱人入陷井。”
  “皇上圣明!”
  “好!暂且留着毛延寿一条命。”皇帝又问:“照此看,打仗可有把握?”
  “能识破他的机关,臣有把握。”
  “有把握就不必理会意外的纷扰。你们仍旧照常预备好了。”
  说“你们”便包含石显在内,所以两人同声答道:“遵旨。
  退出宫外,陈汤的心境大为舒畅,因为他的疑难顾虑一扫而空了。当下与石显商量了一番,决定即时找毛延寿来问。
  到得中书府,派人将毛延寿接了来,石显指着陈汤问说:“这位是陈将军,你见过没有?”
  “毛延寿当然见过,只是陈将军不识毛延寿而已。久闻陈将军威名盖世,今天幸会之至。”
  “请坐,请坐!”陈汤很客气地说:“我有点事向你请教。”
  “不敢。”毛延寿坐了下来。
  “你到过呼韩邪那里没有?”
  “到过。”
  “他那里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还可以。”毛延寿说:“我虽只去过一次,可是心里先有准备,要好好留心,以便回来禀告相爷,所以看得很仔细。”
  “你真是有心人!”石显装出极欣慰的神气,志向可嘉。
  陈汤亦在神色中表示嘉许之意,然后把地图摊开来问道:“这张图是你画的?”
  “是我偷了呼韩邪的秘本,临摹下来的。”
  “呼韩邪的大营扎在这里?”陈汤指着图问。
  “是。”
  “他们大营的东面有条捷径?”
  “是。”
  “你走过这条路没有?”
  “走过。”
  “路宽不宽?”
  “有宽有狭。”
  “嗯!嗯!”陈汤沉吟着。然后半自语似地:“如果声东击西,由这条路出奇兵直扑呼韩邪大营,不知道他往哪里逃?”
  “陈将军,”石显假意阻止:“进兵的方略,我们随后再议。”
  “是,是!”陈汤也仿佛醒悟了的样子,闭口不言了。 王昭君 >> 王昭君 20
  王昭君 20
  多少天的踌躇,皇帝终于下了决心,将周祥唤到面前问道:“明妃安置在哪座宫?”
  禁中冷僻荒凉,难得人到,房舍甚多,统名“冷宫”。昭君所居之处,在未央宫西北,树林之外,高墙之下,有一排矮屋,原是宫女获咎,或者身染恶疾,方始遣发来此居住。昭君被谪,由太后指定住于此处。孙镇不敢违旨,只得将东偏的两间屋子,收拾出来,安置昭君。比起西面所住的那些宫女,境遇自然好得多,但与玉砌雕栏的椒宫相较,自有天渊之别,甚至比掖庭也还差得远。
  这个地方,皇帝怎么去?周祥随即跪下谏劝:“请皇上莫问。”
  “为什么?”
  “那里非万乘所到之处。”
  “胡说!”皇帝有些发怒:“普天之下,我哪里不能去?”
  “实在是窒碍甚多。”
  周祥列举皇帝不宜去的理由:第一,太后将昭君打入冷宫,就是为了要将她与皇帝隔绝。此去岂非违忤慈意?第二,从无帝后,到过那里。体制攸关,大臣知道了,会上表谏劝,又惹麻烦。第三,此去只能步行,而天寒露重,皇帝如果冒风寒而致染患微恙,所关不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皇帝到那里,看到昭君的苦况,定会伤感,而昭君亦必不安,不如不去。
  前面三点理由,说得都很好,皇帝不能不重新考虑。但最后一点说坏了,越是如此,皇帝越不放心,坚持非去不可了。
  “奴才不敢奉诏。”
  “你敢不奉诏!”皇帝大怒:“看我杀了你。”
  “杀了奴才,也不敢奉诏。”
  如此痞赖,皇帝无计可施了。想一想说:“好,你不去就不要你跟着,我自己找人带我去!”
  周祥拗不过皇帝,唯有伴驾随行。另外带四名小黄门,在两盏绛纱宫灯前导之下,穿过一重重的宫殿,到了木叶尽脱的御苑。一弯凉月,阵阵秋风,满地飞舞翻滚的黄叶。沙沙作响。那种萧索的景象,皇帝未见昭君,已觉伤感不胜了。
  穿出林子,迎面是一长条矮屋。皇帝站住脚问:“在哪里?”
  “顶东面那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