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者:林杉    更新:2021-12-03 11:51
  3月的大理,是翅膀的季节。
  苍山洱海怀抱中的蝴蝶泉,正是一年一度的蝴蝶会,好像一个世界的蝴蝶都集中在这里。空中是翅膀的云朵,地下是蝴蝶的花树,争奇斗艳的彩蝶,在湖面上,在花丛中,追逐飞舞,天上地下,充盈着翅膀和色彩的律动。
  林徽因带着宝宝和小弟穿行在翅膀飞动的世界里,孩子们目不暇接,看得已经发呆了。
  3月15日,是白族传统的三月节。这是大理最热闹的时候,13省的客商云集这里,游人如织,沿街搭起十里长棚,名土特产琳琅满目,有白药、虫草、普洱茶、杨林肥酒、松香、象牙芒果、宣威火腿、邓川乳扇、屏边蜡染、阿昌“户撒刀”等。
  三月节是爱的节日。漂漂亮亮的白族青年男女,汇集到蝴蝶泉边。姑娘们多是白上衣,红坎肩,黑丝绒领褂,下着蓝色或白色宽裤。小伙子则多是白衣白裤,上穿一件黑坎肩。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蝴蝶泉成了歌的世界,歌的海洋。那优美的对口山歌和白族调,让林徽因听得如醉如痴。姑娘和小伙子对歌都是即兴发挥,充满着智慧,情深意挚。蝴蝶楼边那个最漂亮的姑娘和那个最英俊小伙子的对歌,很自然地吸引了众多的青年男女:女阿哥啊,想你好像是想月。
  男说合拉吆,对合拉。
  女我把实话告诉你,挂你好像月挂星。
  男阿妹啊,挂你好似针挂线。
  女你不说吆,我晓得。
  男你听小哥告诉你,想你好像线穿针。
  女说合拉吆,对合拉。
  男小亲妹啊,相交要像长流水。
  女噢嗬嗬,说合了,噢嗬嗬。
  男你听小哥说给你,细水长流不断根。
  女小亲哥啊,相交好像山中松树千年绿。
  男唤嗬嗬,阿哥也是这么说。
  女我把实话告诉你,莫像河边垂柳一时青。
  歌声唱了一整夜,林徽因记了满满的一本。
  大西南的民风民俗,陶冶着林徽因的艺术情感。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浓厚兴趣,她不仅考察了当地的民居,画了许多图纸,而且对民族工艺也一往情深。
  麦地村有一座烧制陶器的土窑,能烧制出很精美的陶罐,林徽因迫切地想去看一看,当地乡亲们告诉她,烧窑的技术传男不传女,女人进作坊被看作是不吉利的事。林徽因花了不少钱,终于买通了进门这一关。一进作坊,林徽因看到那个制坯子的师傅是个老年人,他把一团熟韧的泥放在转盘上,轮盘转动起来,老师傅眯着眼睛,用手漫不经意的一捋就出来一个精美的造型。林徽因脱口叫起来:“美极啦,就要这个!”
  老师傅眯着眼睛,头也不抬,脸上毫无表情。又一个美丽的造型出现了。林徽因焦急地等待着,可是老师傅仍旧不肯停下来,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双骨节粗大的手上。
  老师傅终于停下来了。抬头对林徽因笑笑,把他的作品从转盘上取下来,那是一只精美的花盆。
  林徽因感觉到,她目睹了一颗泥土的灵魂被塑造的全过程,那灵魂在一双手上醒着,并因此获得了骨骼和血肉,这才是艺术的质朴和本真。
  竹林深处的李庄
  棒棒鸟的竹林,阳光的竹林。
  万竿修篁,环绕着一湾碧水。11月的竹林,霜叶已是苍茫的颜色,有风吹过,叶子摇曳着一片水声。阳光在孟宗竹的骨节上懒懒地爬动,靛蓝色的鸟声从一竿竹梢跳到另一竿竹梢。
  竹林深处的小村叫上坝。
  这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距李庄镇只有两华里,属南溪县所辖。
  1940年初冬,中国营造学社西南小分队在昆明恢复工作以后,为了便于利用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图书资料(此时梁思永在该所供职),也同史语所人川。林徽因一家和营造社同仁乘一辆卡车,经曲靖、六盘水,过叙永直下泸州,在离宜宾六十华里的南溪县李庄镇上坝村安营扎寨。
  林徽因一家租用了两间低矮的陋室,墙是竹篾抹了一层泥巴,大大的墙缝能爬进凄冷的月光,顶上的席棚年深日久,是老鼠经常出没的地方,偶尔还有蛇狰狞地探出半个身子。床上的臭虫成群结队,吃水用水要到村边水塘去挑,晚上只能靠一两盏菜油灯照明。
  这里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即使是两华里外的李庄镇,也只不过是个万把人的镇子,谈不上什么粮菜供应,生活条件比在昆明时更差了。林徽因不得不抽出大量的精力来操持家务,这是她最苦恼的一件事,每当大段大段时光在无聊的家务劳作中流逝,她便莫名其妙地想发火。可是家务又不得不做,她给费慰梅写信诉说自己的苦衷:每当我做些家务活时,我总觉得太可惜了,觉得我是在冷落了一些素昧平生但更有意思、更为重要的人们。于是,我赶快干完了手边的活儿,以便去同他们“谈心”。倘若家务活儿老干不完,并且一桩桩地不断添新的,我就会烦躁起来。所以我一向搞不好家务,因为我的心总一半在旁处,并且一路上在诅咒我干着的活儿——然而我又很喜欢干这种家务,有时还干得格外出色。反之,每当我在认真写着点什么或从事这一类工作,同时意识到我在怠慢了家务,我就一点也不感到不安。老实说,我倒挺快活,觉得我很明智,觉得我是在做着一件更有意义的事。只有当孩子们生了病或减轻体重时,我才难过起来。有时午夜扪心自问,又觉得对他们不公道。
  林徽因希望平淡的生活有些色彩,两间简陋的房子,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户是用粉白连史纸糊过的,窗台上的玻璃瓶里,经常插着她从田野里采来的鲜花。
  这里的小屋也吸引了上坝村的乡亲,林徽因性格爽朗,大家都喜欢与她接触,闲暇时便聚在这里摆龙门阵。来得最多的还是姑娘和年轻媳妇,有什么悄悄话总愿意和她讲。"奇+---書-----网-QISuu.cOm"
  哪一个姑娘出嫁办嫁妆,都找上门来请她出主意。谁家媳妇生了娃娃,总也忘不了给她送上几个红鸡蛋报喜。
  渐渐地,林徽因喜欢上了这个小村。她喜欢村外的竹林,绕村的池塘,山坡上的桔树,更喜欢开着大片金黄色油菜花的田野。
  乡居的日子,总是给她添些意外的欢乐。
  安顿下来之后,林徽因、梁思成等人又开始了紧张的考察工作。
  离南溪县不远的兴文,有建武僰人悬棺集中区,因此成为他们考察的第一个目标。
  他们从曹云邓家河放舟而下,举目可以望到苏麻湾崖上的僰人悬棺。悬棺在100多米的高处,约有五十多具,形若长匣,有两棺并列或两三棺重叠,悬之于木桩上,也有的将棺镶嵌在长方形崖穴内,周围是奇山怪石,千姿百态。
  僰人是个古老的民族,春秋前后居住在以僰道为中心的川南及滇东一带。楚僰是古县名,汉代治所,在今四川宜宾西南安边镇。僰人是个强悍的民族,他们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创造了自己的灿烂文化,但是他们似乎是在历史的一场梦境里神秘地消失了,从此无影无踪,只留下这崖壁上的悬棺,也把一个千古之谜悬挂在这峭壁上,让后来者去诠译,去猜度,他们像玛雅人一样,消失在自己的辉煌中,好似来自另外一个星球。
  大家赞叹不已。
  莫宗江说:“古代缺乏吊装设备,这几百斤重的棺木,是怎么弄上去的?”
  陈明达说:“可能是从崖顶上用绳索悬吊下来的。”
  梁思成说:“那需要非常严密的几何计算,而且几百斤重的棺木怎么能弄到崖顶上去呢?”
  刘敦桢说:“我认为可以用联桩铺道的办法,用栈道将棺木送到崖顶上去。”
  陈明达说:“我觉得是在靠地面处,搭上木梯,然后登梯送棺。”
  大家各持一见,讨论得很是热烈。
  刘敦桢说:“还是听听徽因的看法吧。”
  “我想的不是棺材如何悬上去的。”林徽因说,“这个谜大概只有僰人能够解释,在这里我看到的是人类早期文化和艺术的另一番天地,一个强悍的民族消失了,除了崖壁上的悬棺,他们没有留下任何文化艺术形象的信息,历史的朦胧才显出了它神奇的魅力。”
  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猿啼。
  林徽因仰望崖壁,她的心被深深激动着。那个远去的民族,把死亡的旗帜高高悬挂在这里,让他的灵魂呼啸飞扬,如同江涛击打天空和岩石,生命的一切奥秘已无须破译,时间终究会同石头一起风化,人生是走向久远的一个过程,礼赞生命的人,才会把死亡当作庆典。他们没有刻下显赫的碑文,没有留下荡气回肠的号子,没有留下折戟沉沙的故事,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只要他们的灵魂永远贴在这故国的山崖,只要他们在这里守护着一个遥远的梦境,这就足够了。
  这就是生命的一切。
  他们沿岷江逆流而上,峡区河道蜿蜒,江水碧蓝,两岸风光绮丽,雄壮的川江号子,激起一天水浪。“嘿左,嘿左”,“嘿左,嘿左”,青铜般的号子声在崖壁上荡出四面八方的回声。船只过往,水手净一色包头赤臂,裸露着黝黑的脊梁。
  船过乌尤山,此为沫水、青衣江、岷江汇流处,水势湍急,行舟极险。战国时,秦昭王蜀郡守李冰治水,在凌云山与乌尤山之间,凿一衢道,以分水势,绕乌尤山而下,再与岷江汇流,以利航行。乌尤山又名青衣岛,孤峰卓立,山环水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