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十章
作者:骊珠    更新:2021-12-03 11:28
  可能有人会问,为啥不直接辞官。一是因为小崔说不出口,二是在京城太招摇,不容易脱身……这么解释满意吗?
  唉,要人物行为合理有逻辑,还真不容易呢
  对了,本章小崔当了一回媒人,看出来了吧?嘿嘿头好疼……不好,快醒来……
  皇帝想睁眼,想唤人,眼皮却好像已牢牢粘在一起,喉咙干渴,额头滚烫,似乎有股力量要把他重重地压到火炉里去。
  依稀听到窗外秋风吹动疏竹的清冷之声。
  我一定是做梦了,延英殿哪有竹子?这是承香殿?
  忽然,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额上一片冰凉,不知被抹上了什么药水。
  皇帝难过得宁愿一直睡在火炉里煎烤,他不想梦到这往事。
  他一下子就辨别出这不是太医、嬷嬷或宫女的公事公办的手,它有那么多怜爱的关怀的温暖,这是家人的手。
  那时自己多开心啊,“哥哥!哥哥!”地一阵乱叫。
  那个少年无奈地低吼:“别吵了!”他赶紧又老实地躺好。
  哥哥说:“知道你病了,太后又去报国寺,所以偷偷来看看你。”他一手拿着一只小药瓶,继续蘸了药水涂在他额上:“这是我自己弄的药,大概会管用。”
  他很乐意帮他做一回试验:“是的是的,马上就凉快下来了。”
  哥哥一脸啼笑皆非的表情,然后有一瞬黯郁,但那时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后来……后来就是那场大火……
  他还没有机会抓住他埋怨,药倒是很管用,可为什么会留下痕迹?三四天了都洗不掉,难看死了。
  幸好后来慢慢变淡了,否则叫他‘颜面’何存?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润湿了,然后,能睁开了,头一侧,便看见手里紧紧攥着那幅天青色汗巾,一角点缀着清雅的白色花蕾。
  那个胆大包天、罪犯欺君,可又目光聪慧、正直善良,给了他很多欢喜和忧心的人已经离开长安了。
  她低着头说她想随军出征,然后自己就准了……就准了。
  她问是否所有增援玉门关的士兵都一起出发,又说:“不若分兵前往更佳,一队假称去河州驻防,他人必以为是为提防剑南道上的广陵郡王,令回鹘麻痹轻敌,若玉门关上占了胜机,回鹘必从河州以北败退,届时前后夹击,可获大胜。”
  那时他不禁微笑:“你想的总是和我最相近。”
  她越发不敢抬头,小声地说:“陛下,臣想公私两利,随军出征,顺便为母亲扫墓。”
  因为自己一直沉默,她又补上一句:“臣有点思乡病发,恳请陛下恩准。”
  他苦笑,这算是有声有息的告别吗?
  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那大军凯旋之日,你一定会回来吧?”
  本希望她像往日般干脆爽快地笑应一声“是”,等了半日,却只得到一个含糊的“嗯”。
  他想起从未谋面的母亲,如果她还在,自己是否就不必经历这些人与事?重新合上双眼,他抽了抽嘴角自嘲地笑笑,但这笑比哭更艰涩,更难看。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走,都要这样匆匆忙忙地离开我?
  烟尘飞扬的大道上,一支军队沉默有序地向西行进,绵延不绝十几里。
  当中一位骑枣红马、文官打扮的人,正是崔捷。因为必须秘密行军,她没和任何同僚告别,自己悄悄赶到军营,别人都以为她仍在家休养。
  否则,恐怕不能这么容易脱身吧?
  忽然,后面有一骑奋蹄狂奔而来,打破了这片沉静,众人不禁纷纷回头。
  那人追到崔捷旁边停下,她愣了愣:“小齐,原来是你。”
  齐安平拿出一个小布包裹儿递给她:“崔大人!陛下命我送这个给你!”
  她疑惑地接过,蓝色绸布层层叠叠包得严实,不重,摸不出里面会是什么,犹豫着是否可以打开。
  齐安平立刻给她释疑:“陛下吩咐了,请大人先别急着看。”他似乎在暗示要在“安全”的时候才能看。
  然后他又压低了声音,不满地说:“大人,你怎么把马和御赐的剑都留下了,什么都留下,陛下很不……很不高兴。”
  “我是要去战场,不想云骊出事……而已。”她想辩解,气势却很无力,完全不能让人信服。
  齐安平告诫道:“这样东西千万要收好了,别让陛下失望。”
  她只好依言把它小心的放入包袱中。
  齐安平算是任务完成,勒着马告辞离去,崔捷连忙叫住他,却见他不耐地回头,脸上有许多怨气。
  她越发不安,关切地问:“陛下的手臂现在能动了吗?”
  “还不能”,齐安平冷冷地答:“这些天都没上朝了。”
  崔捷望着他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凝立不动,那是回望长安的方向。早知道会如此担心,只怕她断不会这么仓促决然地告别——但现在已不能回头了。
  回想与皇帝相对的最后时刻,那时自己觉得应该好好地道别,所以非常努力地微笑。
  或许皇帝和她心思一样,叫人拿了一袋谷粒来,要她帮忙喂鸟。
  到了书房外的林子里,她把谷粒撒在地上,再悄然无声地回到皇帝身边,耐心等待雀鸟的出现。
  那日云淡风轻,一片澄空碧蓝得让人欢喜,偶尔有一两只鸟儿的身影悠然划过。却不落下。初时还以为鸟儿看穿不是皇帝亲手撒的谷粒,所以不屑一顾呢。
  “别急,再等等。”皇帝稍微俯身,仿佛在她耳边低语。
  果然,不久以后,一只体型不小、黑身白尾的鸟儿倏地飞来,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白色的尾羽展开成一把扇子般。
  皇帝脸上有点笑意:“这家伙凶悍霸道,吓得别的鸟儿不敢争先。”
  她很配合地接下话头:“陛下,它养了多久了?好像一点都不怕人。”
  “不,我没有养着它。经常看见它飞出宫墙外,自由自在得很,可能老巢在明德门外头那片林子里。我只是偶尔招待它一餐,就像你们招待朋友那样。”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惆怅。
  那鸟儿吃完,心满意足地振翅高飞而去,皇帝抬头望天,一时默然无语。
  片刻后,他忽然出声:“新皇登基大典上有一项“封誓”的仪式,你听说过么?”
  她惭愧地回答:“微臣孤陋寡闻,还不知道,愿听其详。”
  “我也是登基之前才知道的”,皇帝轻轻笑了笑:“拜祭太庙的时候,新皇要亲笔写下一封书,自己打算做一个什么样的皇帝,然后放在先皇牌位前的密柜中。我竟然老老实实地写了几页纸。后来才发现那密柜很浅,几乎放不下去。现在想想,保不定其他人都是放张白纸而已,反正,只有皇帝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我真傻得可以不是?”
  她想问他写了什么,又觉不妥,皇帝笑容隐去,说:“我写的其中一条就是,不做千里迢迢游江南这种奢侈靡费、劳民伤财的事。”
  他望了望她,目光黯淡:“花朝节我们一起去的乾封县,大概就是我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余杭、江都、金陵,只能梦里相见了。”
  梦里相见……
  她眼眶不禁一红,不能再回忆下去了,不敢再想起那时皇帝的侧脸。
  晚上扎营后,崔捷就着昏暗的烛火取出那个蓝布小包裹,用手摸挲了一下,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害怕,半天也不敢拆开,如今她只剩下这一样皇帝亲赐的东西了,想到此处又着实伤心。
  末了,还是微叹一口气,慢慢解开布包,就在打开的一瞬间,全身不禁牢牢地定住了,一把精雕细镂的木梳!
  她颤着手拿起梳子,不错,真真切切的就是花朝节那日逛乾封县城时皇帝买下的木梳!上面缠绕着一串链子,垂下三片碧绿的翡翠叶子,这是皇帝用来挂雕龙佩玉的链子,没有一刻不戴在身上的。
  “小哥儿,你是外乡人吧。本乡风俗,男人多半春天定了亲,在花朝节这天送未婚妻子一把木梳和一头小犊子,秋天收成的时候才好娶进门呢。”
  往事如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陛下竟然这么早就看穿我了!而且,而且……
  她一直都不敢相信的,一直都拼命说服自己不可能的事,现在已无可辩驳地摆在了面前。他的情意太过沉重,她一直都不能有所回应,她只有漠视,也只能漠视。
  伏在案上,她在心里默默地说:“陛下,对不起,对不起!”
  延英殿外,韦白撞见了刚刚拜别皇帝的萧澈。看见韦公子难得一现的着急神情,萧澈已猜到他为何而来:“你去过小崔家了?”
  “是啊!什么东西都在,只有人不见!”
  萧澈拦住他:“陛下早知道了。不用进去了。”
  韦白错愕地停住脚步,萧澈说:“小崔随宋将军那一队去河州了,陛下点头的。”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
  萧澈苦笑:“不,她有暗示我。最后一次探病时,她跟我说,有位羁游在京的薛大人的小姐在凤山花房学商,要我多多帮忙看顾她。”
  他重重地叹气:“为什么,每个人走的时候都要把一个包袱甩给我。”
  正安元年十一月,凉州都督府军大败回鹘于冥水野牛曲,回鹘溃退七百里,忍气俯首,愿立和议。
  是战,流水皆赤,溺亡者众……崔学士捷中流矢,堕河,遍寻不获,时年未足十八,诚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