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作者:[捷克]米兰·昆德拉    更新:2021-12-03 11:27
  在哪一个瞬间他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续了?
  如果托马斯不是一个医生那该多好!他们就能躲到第三者的后面去,可以去把兽医找来,请他给狗打上一针,让他安息。
  扮演死神的角色是一件可怕的事。托马斯坚持他不能自己来打针,得把兽医请来做这件事。后来他又意识到,如果这样他可以把一种禁止人类享受的特权提供给卡列宁:让死神具有他亲爱者的外观。
  卡列宁整夜都在呜咽。早上,托马斯摸了摸他的腿,对特丽莎说:“不用等了。”
  只有几分钟他们就不得不去上班了。特丽莎进去看看卡列宁。他还躺在角落里,全然没有感觉(甚至托马斯摸他的腿时也不认人),但一听到门响看见特丽莎进来,便竖起脑袋看着她。
  她受不了他的凝视,几乎有些害怕。他从不用这种眼光去看托马斯,只是看她。而且即使看的话,也没有现在这样凝重强烈。这不是一种绝望或者悲哀的目光。不,是一种令人惊恐的注视,是不堪承受的信任。这种注视是一种急渴的疑问。卡列宁在一生中,总是等待着特丽莎的回答,现在又努力让她知道(比平时更急切),他正准备着听取来自特丽莎的真理。(从特丽莎口里出来的一切都是真理,连她命令“坐”、“躺下”,他都视为真理,作为他生命的意义而确认不疑。)
  他令人惊恐和信任的目光没有持续多久,头垂下去搁在两只前爪上。特丽莎知道,再也不会有谁象他那样看自己了。
  他们没有给他喂过糖果,最近她才给他买来了一些巧克力块。她把它们从箔纸里剥出来,碎成小块小块的绕着他放了一圈。她又取来一碗水,让他明白什么都有了,他可以独自在家里呆上几个小时。但他目光中似乎透出了极度厌倦。即使被巧克力环绕着,他的头抬也不抬一下。
  她躺在他旁边搂住他。他艰难而缓慢地转过头来,嗅嗅她,舔了她一两下。他舔着的时候,特丽莎闭上了眼睛,好象要永远记住这一切。她又把脸的另一边就过去让他舔。
  她不得不起身去照看牛群,直到中午时分才转回来。托马斯还没有回家。卡列宁仍然躺在巧克力的环绕之中,听到她进门,仍然没能把头抬起来。一条腿已经肿起来了,瘤块转移到新的位置。她注意到有些淡红色的(不象血)滴状物在皮下形成。
  她又一次贴着他躺下来,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身体,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她听到有人敲门。“大夫,大夫!猪来啦!是猪和它的主人呢!”她缺乏气力去同什么人谈话,没有动也没有打开眼睛。“大夫,大夫!是猪家父子来啦!”一会儿,没有声息了。
  托马斯半个小时之后才回来,没吭一声径直去了厨房准备打针。他进入房间时,特丽莎已经站起来,卡列宁也挣扎着起了身。他一看见托马斯就微弱地晃了一下尾巴。
  “看,”特丽莎说,“他正在微笑呐。”
  她有一种恳求的神情,试图赢得一种短暂的延缓,但没有强求。
  她慢慢地在长沙发上铺开了一张床单,床单的白色底子上有着紫色点子的图案。她早就把一切小心地准备好了,考虑好了,多少天以前就预先设想了卡列宁的死。(哦,我们确实提前梦想着我们所爱的一切行将死去,这是多么恐怖!)
  他已经再没有气力跳上沙发了。他们一起动手把他抱上去。特丽莎把他放在托马斯旁边,托马斯检查他余下的三条好腿,寻找多少算得上突出一些的血管,用剪子切开了皮。
  特丽莎跪在沙发旁边,让卡列宁的头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头。
  托马斯叫她紧紧抓住那条腿,免得他难于下针。她照着做了,但没有让自己的脸离开卡列宁的头。她一直温和地对卡列宁说着话,而他也仅仅想着她,并不害怕,一次次舔着她的脸。特丽莎喃喃低语:“不要怕,不要怕,你不会感到疼的。你要想一想松树和兔子,你还有很多牛,摩菲斯特也在那里,不要怕……”
  托马斯把针头插进血管,推动了柱塞。卡列宁的腿抽搐了一下,呼吸急促有好几秒钟,然后停止了。特丽莎仍然跪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脸埋在他的头毛里。
  一会儿,他们都得回头去工作,把狗留在沙发上,留在白底紫色点子的床单上。
  他们黄昏时分回来了。托马斯走进花园,找到了特丽莎在两颗苹果树之间用鞋跟划出的长方形,开始挖洞。他精确地遵循特丽莎的标示,希望一切都符合她的愿望。
  特丽莎和卡列宁留在房里。她害怕下葬的时候他还活着,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微弱的呼吸声,退一步,似乎看财他胸膛细微的起伏。
  (不,她听到的呼吸声是自己的,而且自己的身体从来都有细微的颤动,她才有了狗动的印象。)
  她从提包里找出一面镜子,送到他的嘴前。镜面如此模糊不清,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上面有水珠,水珠当然是狗的呼吸弄出来的。
  “托马斯,他还活着!”托马斯拖着两只带泥的靴子走进房门时,她叫起来。
  托马斯弯腰看了看,摇摇头。
  他们将垫着他的床单各扯一端,特丽莎是低的一头,托马斯是高的一头,把他抬起来送往花园。
  特丽莎感觉到手中的被单有些湿润,想起他是湿津津进入我们生活的,现在又湿津津而去,她高兴地感触到手中的潮湿,他最后的招呼致意。
  他们来到苹果树前把他放下来。她朝坑穴俯下身去,拾掇床单让它能完全盖住卡列宁。真是不堪想象,泥土就要把他掩埋了,雨水将要洗在他赤裸的身上。
  她转回房去取来了他的项圈、皮带,还有早晨以后动也没动的一满捧巧克力,把它们全部投了下去。
  坑穴边是挖出来的一堆新土,托马斯一铲一铲把土填回去。
  就在这时,特丽莎回想起她的梦:卡列宁生出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突然,这几个词听起来有点象墓志铭。她想象有一块纪念碑立在两颗苹果树之间,上面刻着[奇Qisuu.com书]:这里安息着卡列宁,他生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
  花园已沉入了黄昏,正处在白昼与黑夜之间。一轮较洁的月亮悬在清空,一盏灵堂里忘记关掉了的灯。
  靴子都沾着泥巴,他们把锹和铲子送回放工具的地方,那里,他们的工具立了一排:耙,水桶,锄头。
  6
  他坐在平常读书用的桌子前。在这种时候,特丽莎通常会从身后走过来,靠上去,把脸贴到他的面颊上。然而这一天她吃了一惊。托马斯不是在读书,面前是一封信,尽管上面打出来的字不超过五行,托马斯却不解地久久盯着它发呆。
  “什么事?”特丽莎额觉心里一沉。
  托马斯没有回头,拿起信递给她。信上说他当日务必赶到邻近某镇的机场去报到。
  他终于转过头来,特丽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新察觉出来的恐惧。
  “我跟你一起去。”她说。
  他摇摇头:“他们只要见我一个。”
  “不,我跟你一起去。”她重复一句。
  他们坐上托马斯的小卡车,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机场。雾很浓,他们仅仅能看清机场上少许几架飞机模糊已极的轮廓。从一架走到另一架,发现所有的门都关着,不能进去。直到最后,他们才发现有一架飞机的门开了,门口靠着一架活动登机梯。他们爬上去,接受了门口一位乘务员的点头招呼。这是一架小飞机——仅仅能容纳三十位旅客——眼下座位全空着。他们互相搀扶走入座椅之间的过道,占了两个相邻的座位,没有注意周围的一切。特丽莎把头靠在托马斯的肩头,最初的恐惧之潮已经退去,被随之而来的悲凉取代了。
  恐惧是一种震击,是高度盲目的瞬间,缺乏任何美的隐示。我们所能看到的是一种尖锐刺耳的光芒而不知有什么事在等着我们。在悲凉这一方面,它在我们面前呈现出已知的东西。托马斯和特丽莎知道什么东西在等待他们,恐惧之光已失去了它的严厉,温和的蓝色光辉泳浴着这个世界,使它美丽。
  特丽莎读信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任何对托马斯的爱,恐惧之感吞灭了所有的感情和本能。而现在,她意识到自己简直一刻也不能离开他了。紧靠着池(这时飞机正在冲过浓浓雨云),她的恐慌消退,渐渐体味到自己的爱,一种她认为无边无际的爱。
  飞机终于着陆。他们走向乘务员打开的机门,站在登机梯的顶端时仍然互相搂着腰。他们看见下面站着三个人,都带着兜帽,握着步枪。没有什么可以拖延的,在这里根本不可能逃脱。他们慢慢走下来,脚刚接触到机场的地面,那三人中有一个举起枪对准了他们。没有枪声,但特丽莎感到托马斯——一秒钟前还紧靠着她,搂着她的腰——栽倒在地上。
  她努力抱起他,但他不能支撑住自己,倒在水泥跑道上。她俯下身去扑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他,但她突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托马斯的身体在眼前飞快地缩小。她是如此震惊,呆呆地站着如同一根木头。托马斯的身体缩得更小了,越来越不太象他,最后变成了极小极小的一颗,开始滑动,奔跑,飞越停机坪。
  射杀托马斯的人取下面罩,给了特丽莎一个舒心的微笑,转身开始追击那个小玩意儿。小玩意儿东窜西窜,似乎不顾一切地试图躲避什么东西,找一个藏身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