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作者:杨黎光    更新:2021-12-03 10:49
  还有的果农直接把水果拉到销售地点卖,不仅价格低,还新鲜一些。多少年来一直躺在国营公司身上做生意的水果门市部,就很难了。于是上级公司就要求各门市部承包,好像一承包就可以解决经营中的百病。可是谁也不愿出头,所以只能由张翠霞来接手,因为她本来就是门市部主任。张翠霞哪有能力改变这个已经根本改变了的市场?承包后这几个月一直都在亏本,大家的收入也在下降,门市部里的几个人,不满情绪一直都挂在脸上。张翠霞心情很不好,回到家也一脑门子心事。唉,人人都有烦心事。
  由于心情不好,张翠霞关门时劲就使大了一点,只听“唉哟”一声,门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张翠霞转身一看,大门又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唐秋雁。看来撞得不重,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只见她胳臂上挎着一个竹篮子,竹篮子上盖了一条旧毛巾,沉甸甸的,好像在外面捡了什么便宜回来似的。张翠霞心情不好,说话就不好听:“唐妈妈,笑什么?又捡钱啦!”
  别看唐秋雁笑嘻嘻的,很少跟人顶撞,但也是个不吃亏的人。她知道张翠霞在笑话她,马上回了一句:“捡了,捡了,拾了几个烂梨。”这话是讽刺张翠霞是个卖烂梨的。说完,也不管张翠霞什么反应,匆匆往自己家里走。
  唐秋雁在老宅里是个不被人注意的人,她不出现,人们很难想起她。她从来是只顾自己过日子,不管别人闲事,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正好和杜媛媛相反,她是个只要里子不在乎面子的人。
  唐秋雁的老家在宜市对江的东至县,父母在旧社会是拾荒的,宜市人叫捡破烂。唐秋雁小时候跟着父母捡破烂,一直捡到十几岁。成年后嫁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云游四方的篾匠。唐秋雁的丈夫姓罗,叫罗平安,常年挑着一个竹担子,走村串巷为人补箩筐、补篮子、补凉席。
  罗平安是手艺人,虽然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但也是吃了今天,不知明天的饭在哪里。由于穷,又由于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到四十岁了也没结婚。
  一天,他挑着篾匠担子走到东至的一座破庙边,忽然变天了,接着下起了雨,他跑到这座破庙边躲雨。没想到,雨下得没完没了,而且越下越大,从上午一直下到下午,一点都没停下来的意思。他又饿又渴,就进到破庙里讨一口水喝。破庙里住着一家捡破烂的,整个庙里都堆着捡来的破烂,一家人正在那里把捡来的破烂分类。唐秋雁给他倒了碗水,还给他一个冷红薯。他喝完水,吃完红薯后,就想酬谢人家一下,正好看到床上的凉席都破了,其实那凉席也是捡来的,就说:“我帮你们补补吧。”
  唐秋雁母亲说:“将就着睡吧,我们哪有钱补凉席。”
  罗平安说:“不用给钱,补好睡,免得被凉席破杈扎了。”
  补凉席的时候,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唐秋雁父母聊天。相互知道了根底。唐秋雁母亲对他很有好感,就悄悄跟丈夫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有这么一门好手艺,秋雁跟着他不会挨饿的。”
  于是跟罗平安说了他们的意思,他一听喜出望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唐秋雁的父母,带着唐秋雁来到自己的老家宜市。
  结婚后,唐秋雁为他生下三个孩子,一个在襁褓里就夭折了,留下一儿一女。解放后,唐秋雁一家就租了齐府二进的一间下厢房,与朱银娣家为邻。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罗平安患浮肿病死了,荒年还是饿死了这个手艺人。唐秋雁一个人靠捡破烂,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孩子养大了。
  生活上的长期拮据,再加上唐秋雁过去有捡破烂的经历,使她养成一个习惯,出门时总带着一个竹篮子,走路时也是低着头,看见她认为有用或者可以变钱的东西,都会捡起来。家家户户都改烧煤炉了,唐秋雁家还在烧柴灶,因为每天唐秋雁下班回家都会带回来一篮子柴火。这些可以烧饭的柴火,并不一定都是捡的,有些是“顺”回来的,“顺”就有偷拿的意思了,为此,唐秋雁还被建筑工地上管场子的人抓住过,也被送到派出所受过教育。
  唐秋雁改不了这种习惯,她说自己从小就靠捡破烂活下来的,丈夫死后,要不是靠着捡破烂,两个孩子能养大吗?她在老宅里是最勤快的女人,把自家的事做完了,还喜欢帮别人家倒垃圾,看见谁家门口的垃圾满了,都会帮人家去倒。刚开始大家还不好意思地常谢谢她,她也不当一回事地说:“不用谢,我也是顺手。”
  后来大家都不愿意让她帮着倒垃圾了,因为唐秋雁在倒垃圾前,总把人家的垃圾翻个底朝天。垃圾虽然是要扔的,但让别人翻来翻去心里也不舒服。
  唐秋雁做事还挺坚决,你不让她倒,她就每天早一点起来,乘别人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把各家放在门口的垃圾拿去倒了。弄得家家都在前一天的晚上把装垃圾的簸箕藏到家里,不让唐秋雁去倒。
  其实,唐秋雁虽然喜欢占小便宜,却没有害人之心,更不会想到在垃圾里翻别人家的隐私,她只是在捡破烂。后来,儿女都反对她这么干,特别是爱面子的儿子唐大龙,几乎和她翻了脸,说:“如果再翻人家的垃圾,我就再也不回来了。你把我们的脸丢尽了。”
  唐秋雁说:“丢什么脸?既没偷,也没抢,你不就是靠我捡垃圾养大的?现在长大了,有女朋友了,嫌你这个捡垃圾的妈妈了?”唐大龙听了,捡了几件洗换衣服转身就走了,真的半年住在厂里没有回来。
  唐秋雁最终还是听了儿女的话,再也没有去翻邻居的垃圾。她发现再这样下去,老宅里家家都要把她当贼防了。
  张翠霞就曾把她当个贼,唐秋雁也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两人见面就没有好言语说话,因为这段过节太深。
  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由于捡破烂,唐秋雁练得眼神特别好,你和她并排走路,你没有看见地上有东西,她远远就看见了,不仅捡到破烂,也常常捡到钱,当然绝大部分是一分两分硬币,偶尔也会捡到纸币,最多的一次是捡了一个钱包。
  那天天蒙蒙亮,唐秋雁出去做工,一出大门口就隐隐约约地看到台阶下有一个东西,立即条件反射般地小跑几步把它捡起来了,是一个褐黄色的人造革钱包。打开一看,里面有六十多块钱。六十多块呀!把唐秋雁高兴得一拍屁股回家了,今天不去做工了,捡了六十多块钱,相当于两个月的工资,可以歇一天了。
  果然是一个人的工资。谁的?张翠霞的丈夫吴富生,吴富生是市供销总社的一个副股长。
  那天一早,张翠霞叫吴富生去买早点,他睡得迷迷瞪瞪地起来了,拿了个钢精锅就出了门,到大门口时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兜里的钱包,再塞进去时没塞进裤袋,掉到地上了。等到了早点店,掏钱的时候,屁股兜里空了!他的汗一下冒出来了,立即往回找。这时钱包早已在唐秋雁的口袋里了。
  虽然只是一个副股长,但由于工龄长,吴富生拿着科长级的工资。那天发工资后,还没来得及交给张翠霞,一个月的工资都放在那个旧钱包里。一下子掉了六十块钱,在当时是一件天大的事了。
  吴富生回到家里,呆坐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翠霞见他空着手回来,一个劲地问,问出原因后,疯了似的往外跑,沿着吴富生买早点的路去找。当然没找到,张翠霞回来就哭,边哭边骂吴富生,那哭骂的声音几乎整个老宅里的人都听到了。
  躺在床上正想美滋滋地睡个回头觉的唐秋雁被哭声惊醒了。捡来的钱毕竟不是赚来的钱,就是想睡也睡不踏实。她从张翠霞的哭骂声中听明白了,自己捡的钱包是吴富生掉的。她几次想拿出来,但又不甘心,好不容易捡着了,说交出去就交出去?
  唐秋雁舍不得,心里又一直矛盾着,她坐卧不宁,在房间里兜一会儿圈子,又一屁股坐在桌旁的凳子上。想把钱包交出去,毕竟是别人家一场大祸呢,可屁股好像和凳子粘到一块了,站不起来。
  一整天,唐秋雁在家里都没有出来,她好像做了亏心事,又怕出去以后一伸手就把钱包交了。六十多块呀,自己要捡多少破烂才值这么多?!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天没有生火,一天也没有吃饭。
  张翠霞和吴富生也在家里盼了一天,指望着奇迹出现,会有人捡着了还回来。吴富生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却没有闭上,总盯着房门,指望着有人拿着钱包进来。
  门市部离不开人,张翠霞去上班了,但心却一直在家里。好在上班的水果店离家只有七八分钟的路,她上趟厕所都溜回家看看有没有人捡着钱包送回来了。
  到了晚上,张翠霞下班回到家里,钱包仍然没有着落,她忍不住了,又把吴富生骂了一阵,就转而骂捡钱的人了。唐秋雁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耳朵里,这时,就是想交,她也交不出去了。
  那几天,吴富生像被霜打的秧子一样,人一下子都瘦脱形了。张翠霞天天骂,一会儿骂吴富生,一会儿骂捡钱的人:“捡去买药吃啦!”“吃了药还是要暴死啦!”
  那几天,唐秋雁的心也一直没有平静,钱攥在手里一分也没敢用。将心比心,吴家一下掉了一个月的工资,恐怕要省吃俭用一年才补得上这个亏空,自己用了别人的钱,心里也不安。两家只隔着一个过道,天天见面,她心里一直发毛。那天早上去上班,经过老宅大门口,跨过门坎时,她竟然腿一软,一跤从门里摔到门外,不但把两个膝盖摔破了,还一个狗啃泥,把脸也蹭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