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作者:杨黎光    更新:2021-12-03 10:49
  所谓蛇皮袋,是一种红蓝白条相间的塑料编织袋,这种塑料编织袋既便宜又结实,经拖耐磨,使用方便,被个体户广泛采用。改革开放之初,经济搞活最大的特点就是“倒爷”满天飞,“倒爷”倒货,主要是从沿海地区往内地倒,倒得最多的就是服装,这种蛇皮袋就从沿海地区被连同它所包装的货一同到内地来了。
  这段时间杜媛媛夫妇俩背着蛇皮袋,进进出出,神神秘秘。今天,他们没有从老宅的大门进来。杜媛媛母亲杜阿娇住的那间房曾经改做过店面,临街开了门,平时她们家不开这扇门,今天杜媛媛却是从这扇门悄悄地进的家。
  杜媛媛和丈夫小郑的蛇皮袋里装的都是“大阪西服”。工商局最近查得严,查到了,不仅西服要没收,还要罚款。这些西服进价很低,利润可观,又是不合法的生意,在福建进货时就是一手钱,一手货。运到宜市,批发者和零售者,也是一手钱一手货。因此,西装到你的手上,卖掉卖不掉,货款都已经付出了,如果被没收,就血本无归。还要罚款,有时候一次罚款把一个月赚的钱都罚光了。老宅里住着工商局的张和顺,虽然他只是管菜市场的,杜媛媛还是要提防着他。
  一进屋,杜媛媛就叫了一声:“累死了!”然后把那蛇皮袋往地下一扔,一头倒在床上,散了架似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小郑比杜媛媛晚几分钟进门,这是他们俩事先约好的,由于担心被工商管理人员同时查到,杜媛媛让小郑在任何时间都和她保持十几米的距离,万一一个人被查了,另一个还可以脱身,防止被工商人员一网打尽。小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也把蛇皮袋放到地上,就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杜媛媛睁开眼睛问:“找什么?”
  小郑说:“找消炎药膏。”
  杜媛媛又问:“怎么啦?”
  小郑边翻抽屉,边说:“肩膀破皮了,背包背的。”
  杜媛媛一听,就从床上起来,边帮着小郑找药膏边说:“你哟,真是个细皮嫩肉的。”
  杜媛媛帮小郑搽药,发现他的肩膀上真的被蛇皮袋的带子勒破皮了,叹了一口气说:“唉,挣点钱也真是不容易。咬咬牙,等把钱凑足了,我们买个大房子住。”
  小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是上海产的大前门牌,抽出一支,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可能是吸得太猛,被烟呛着了,立即咳了起来。小郑的烟瘾并不大,他抽烟主要是讲派头追时髦,公开场合掏出一包锡纸包的“红牡丹”,给在场的人一人一支,全场扔一圈,你立即成了核心,好有面子。小郑也是个上海人,在工厂时,他只是个小小的钳工,修织袜机的,技术一般,除了长着一张小白脸,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吸引姑娘们注意,他就特别讲派头,除了下班一身光鲜,戴了一块“卡西欧”日本电子表,就是抽锡纸包“红牡丹”香烟。可现在杜媛媛把他抽的烟降级,变成了“大前门”。他抱怨说:“连烟都降级了,还有大房子住?”
  杜媛媛说:“别抱怨了,忍忍,等咱们成了万元户,别说‘牡丹’,就是‘大中华’,我也可着你抽。现在,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就是攒钱买房子,去烧饭吧。”
  改革开放十来年了,在这个城市里,人们心理最大的变化,就是有了发财的欲望。杜媛媛一直在做着万元户的美梦,并为此做出了许多牺牲。辞去国营单位的公职,下海经商,就等于断了自己的退路,没有任何保障了,这是需要一定勇气的。社会对个体户有很大的偏见,很多人认为个体户就是坑蒙拐骗,因此个体户得不到人们的尊重。背着蛇皮袋满街跑,对于最爱面子的上海人杜媛媛来说,已经是经历了一个蜕变的过程。改变她的动力当然主要是钱。
  为了钱,杜媛媛精打细算,真的是到了“一个铜板掰开当两个用”了。小郑的烟被她降了一级,而且数量也有控制。小郑是个“妻管严”,家里一切基本上是杜媛媛说了算,他也乐得百事不管。但降低了抽烟标准,小郑很不满,他边起身去烧饭,边嘟囔着:“你也快变成钱启富了。”
  杜媛媛不解地问:“什么意思?我怎么成了‘对眼’啦?”
  小郑回头说:“你现在不也是把一块钱看成两块钱吗?”
  杜媛媛听后哈哈一笑,说:“我呀,我是希望能把一块钱变成两块钱来花。我知道你死要面子,行,如果你还要抽‘牡丹’,就少抽点,你如果还想一天一包烟,你就抽‘大前门’。要面子就没有里子,要里子就别要面子。”
  为了控制小郑花钱,杜媛媛自己首先以身作则,最爱美的她,对自己心仪的服装和化装品也克制着,能不买就不买,生活当中能省则省,一心一意地、五元十元百元的积攒着钱。过去,杜媛媛对风险太大的生意不敢做,现在只要能赚钱,也敢冒险了。她托人从福建贩来“大阪西服”,然后送给别人去卖,卖完了再收钱。这样,利润空间要大一些,但承担的风险也大。
  杜媛媛拼命挣钱和拼命省钱,是为了在老宅拆除后,将来还房子时能多买一点面积,实现自己十几年来的梦想。每天中午,她都和小郑赶回家来吃中饭,就是为了节省一点在外面吃饭的费用。
  小郑赶快进厨房烧饭,今天早晨夫妇俩都没吃饭,到现在还是空着肚子,他也饿了。
  杜家住的是轿子间,没有厨房,如今烧饭的地方,是在前院靠他们家后窗的地方,接的一小间披屋,然后把后窗打开变成门。厨房里放了一个煤炉,一个老式的碗柜和一堆煤饼。小郑把封住的煤炉捅开,把锅坐上,把水壶里的热水倒进锅里,水烧沸以后,把昨天的剩饭倒进去,然后把一盆青菜也倒进去,他在做泡饭。上海人吃剩饭一般都是做泡饭。最简单的泡饭就是直接用开水泡,如果用火再煮一煮,再把没有吃完的青菜倒进去,就叫菜泡饭。菜泡饭是长江下游一带的特色主食,它最初却是贫穷人家吃剩饭吃出来的。
  烧泡饭既简单又快,一会儿,小郑就端着一碗泡饭送到房间里来了。看见杜媛媛睡着了,他不忍心喊醒她,又退回厨房,把泡饭倒进了锅里,然后回到房间,找一床毛巾被给杜媛媛盖上了。
  他看着熟睡中的杜媛媛,发现早先水灵灵的她,现在有点像脱水的感觉了。唉,都是为了房子,快要把一朵鲜花变成干花了。小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想想又放回去了。
  杜媛媛为了房子几乎到了呕心沥血的程度。为什么?因为房子改变了她的命运。
  杜媛媛的母亲杜阿娇,是六十年代初从上海支援内地来到宜市的。杜媛媛在宜市出生,在宜市长大,却一直有着上海人的优越感。除了喜欢说“阿拉、阿拉”的上海话,生活习惯,衣着服饰,包括家里用的东西都喜欢用上海产的,处处证明“我是上海人”。
  杜媛媛长得很洋气,再加上衣着鲜艳时髦,即便不说上海话,人们也猜得出她是上海人。杜媛媛自小就像个出身高贵的小公主,其实,她的父母以及她父母的父母,在上海都是普通的小市民,没有值得自豪的优越经济条件。母亲杜阿娇在上海初中毕业以后就一直没有工作,是个社会青年,那时候还没有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被上海里弄干部动员来支持内地。当时宜市新开办了一家袜厂,全部是机械织袜机,这在当时是很现代化的工厂了。袜厂是国营单位,由上海援建的,所以从上海招了一批工人。就这样,杜阿娇来到了宜市。后来,杜阿娇和一位从上海来的钳工结了婚,这位钳工也姓杜。结婚的时候阿娇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杜媛媛。后来杜媛媛的父亲得癌症去世了,那时杜媛媛才三岁。
  杜阿娇一直没有再婚,也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上海人,又不愿下嫁外地人,慢慢地年纪就大了。后来由于总做夜班,得了个胃下垂的毛病,身体不好,就死了再嫁这份心。
  杜媛媛长大以后,一直想回上海,但她是宜市户口,回上海比登天还难。那时候,户口既是身份,也是命运。
  其实,真正改变杜媛媛命运的不是小地方——宜市,而是大上海的房子。
  杜阿娇自从死了丈夫以后,一心想把女儿送回上海。杜媛媛长到六岁,杜阿娇就和母亲商量,让女儿到上海读书。杜阿娇的母亲见女儿一个人在外地,女婿又不在世了,也愿意把外孙女接到上海来帮着带。
  那年的夏天,杜阿娇请了探亲假,把杜媛媛送回上海。那时杜媛媛已经懂事了,听说要跟着母亲回上海,就在上海读书不回来了,高兴得又蹦又跳。然后自己收拾衣物,而且逢人就讲:“阿拉要回上海了,阿拉要回上海了,不回来了,就在上海读书了。”
  她们从宜市乘船,顺长江而下,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航行,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下船。一路上杜媛媛对什么都好奇,虽然不是第一次回上海,但以前由于年龄太小,印象不深。再说,那时每次到上海来都住在父亲家,父亲家在浦东,也就是上海的乡下。外婆家在浦西,母亲跟她说,浦西才是真正的上海,上海人“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住在浦西,才是真正享受大都市的生活,杜阿娇的娘家就在浦西的卢湾区。
  小媛媛跟着母亲坐上无轨电车,电车穿过上海的繁华地区,马路上的小朋友穿得五彩缤纷,她兴奋得叽叽喳喳的见到什么问什么,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