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杨黎光    更新:2021-12-03 10:49
  后来小儿子曹家厚娶了一位农村姑娘,生了两儿一女,全部由曹老太一手带大。她带孩子有许多让媳妇不满的地方。比如夏天给孩子们洗澡,为了节约水,她会把三个孩子放在一个木盆里洗,两个男孩又特别顽皮,每天都是一身灰一身泥的,结果洗澡盆里就成了一盆泥汤。媳妇尽管是农村来的也看不过去,就说:“老太,水太脏了,换一盆水吧。”曹老太却理直气壮地说:“只有人脏水,哪有水脏人的?”
  解放初期“肃反”的时候,有干部来调查老大曹家旺的情况,找到曹老太,问她有没有大儿子的消息。
  她坐在那儿低头择菜,头都不抬地说:“死了。”
  干部又问:“死了?尸首埋在哪里?”
  她反问说:“都被炮弹打成灰了,哪还有尸首?”
  干部悻悻地走了,曹老太继续择她的菜,连头都不抬一下,好像问的不是她家的事。
  又有一天,民政局突然来了人,说接到上面通知,她二儿子曹家昌在进川剿匪时牺牲在川西了。差不多已经十几年没有听到二儿子消息的曹老太,好像听别人家的事一样,没掉半滴眼泪,提着篮子到江边洗衣去了。
  后来,民政局给曹老太送来一本“烈士证书”,是塑料皮的,曹老太就拿这个塑料皮当钱包用,用它夹了家里的粮票、油票、肉票、布票,每次从证书里拿粮票去买粮时,都会骂:“要这个破本子有什么用?还不如配一点粮票给我,我们家两个大肚子汉儿子,总是吃不饱。”
  一天,民政局又派来了一个干部,要在曹老太家的门楣上钉一块上面写有“革命烈士之家”的木牌。那时曹老四还没有结婚,曹老太在帮别人带孩子,一个月有几块钱的收入。曹老太刚刚把这个孩子哄睡着,想抽空洗菜给两个在码头上做工的儿子烧饭,这时民政局的干部来了,老太又是没好脸色给他,径直下楼去洗菜了。这位民政局的干部一脸的没趣,就想找块地方把牌子钉上去完成任务就走人。没想到在门上钉钉挂牌子时,把刚睡着的孩子给敲醒了,那孩子立即哭了起来,曹老太生气了,从楼下跑上来把民政局的干部骂得狗血喷头:“捶、捶、捶,捶你家的死人头啊?挂那个破牌子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还不如发几块钱给我花花!”结果,刚钉了一根钉子的民政局干部,被曹老太气得扔下牌子就走了。直到老太太死,门楣上那“革命烈士之家”的木牌还是用一根钉子歪挂在那里。
  一生都哈着腰的曹老太,患有肺气肿的毛病,一到冬天就难过,喘气的声音楼上楼下的人都听得见。有时候邻居们听到她哼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仍然爬起来,给两个上班的儿子烧早饭。
  曹老太对生活不满的最大宣泄就是骂人,谁都骂,谁都敢骂。但她也不糊涂,文化大革命中,她快七十岁了,就是不敢骂街道居委会的丁主任,因为当时曹老三被打成了“坏分子”,主要由街道居委会管制。有一次,住在一进的四斤儿指着刚刚离开的街道居委会丁主任的背影,逗她说:“老太,你不是说,你谁都敢骂?你骂丁主任给我听听。”
  曹老太指着四斤儿骂了起来:“折寿的!”然后非常明白地说:“谁都敢骂?那不害了我儿子老三?”
  曹老太也有她散心的办法,实在闷得慌,她就唱她家乡的徽州小调。有一首叫《嫁小姑》,让曹老太唱得有声有色:
  油菜开花满地铺,
  打锣打鼓嫁小姑,
  小姑命不好,
  嫁了个驼背佬,
  进房又要牵,
  出房又要驮,
  隔壁邻居不要笑,
  结发夫妻无奈何。
  曹老太病重卧床以后拒绝就医,儿子要送他去医院,她说:“谁打了铁喉咙管不断气?知道自己要死了,还要到医院去送冤枉钱?钱花光了你们不活啦?我就在家里等死!”没有别的要求,曹老太就是要土葬,她有她的道理:“我苦了一辈子了,不能死了还遭火烧。”
  至于棺材,要求不高,她说:“四块板一钉,入土为安了。”
  两个儿子家境差,只能给她准备四块板的薄棺材。曹老太就一直在家里等死。
  曹老太患的是严重的肺气肿,临死前,喘不过来气难受,就叫两个儿子扶她起来站一站。两个儿子一边一个把母亲架起来了,这一架让曹老太挺直了腰,啊,个子真高呀。第二天天还没亮,挺直了腰的曹老太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就像一个深深的叹息,然后就静静地躺在那儿,像睡着了一样,脸上没有半点痛苦的表情。好像在告诉人们:我这一辈子苦受够了,现在要睡了!
  妈妈嘴对嘴喂大的小儿子曹老四像追魂一样,跑到窗前,朝着一片漆黑的夜空,叫了起来:“妈妈吔——妈妈吔——你回来,你回来呀——”好像要把已经走了的曹老太叫回来。那种特别的悲伤表现,老宅里的邻居们听了,都心酸不已。
  挺直了腰的曹老太,带来一个新问题,儿子们给她准备的棺材短了。最后,来帮助入殓的人不得不将她弯蜷着放进了棺材里,直起腰来的曹老太,仍然弯着腰到阴间去了。
  这就是曹老太的一生。临死前,她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对老四说:“老三还没有结婚,你成家了,我死了后,你们还是要在一个锅里吃饭,这就是多一把米的事情,还可以省点柴火,穷人过日子就是要省,老三回家也有个热菜热饭吃。”
  曹老四结婚了,曹老三就不能再在一个房里住了,他搬到了楼梯间,但饭还是在一个锅里吃。曹老四的媳妇叫翠兰,翠兰嫌曹老三饭量大,还餐餐要喝酒,就不高兴了。曹老太在世时,她不敢多说什么。老太死后一段时间,两兄弟还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翠兰不依不饶,最后曹老三也就没有脸再和老四在一个锅里吃饭了。
  翠兰嫁给家厚,本以为到城里来能享享清福,没想到比在农村还累。白天要和丈夫一块去拉板车,回到家还要照顾三个孩子,缝缝补补忙到深夜,所以对夫妻的性生活已经烦透了。再加上老四常常醉熏熏的,几乎天天都要借着酒劲来找她的麻烦。麻烦一过,就睡得跟死猪一样,翠兰哪有半点乐趣,所以本能地拒绝与丈夫过性生活。而喝了酒的老四又没有理智,所以两个人就在床上打架。老宅的房子不隔音,周围的邻居都能听见。带着三个孩子睡在老四床后的曹老太,一听到翠兰和老四在床上打,她就骂:“做人妻,就要服人骑,哪有这样的!当年你公公不也是酒鬼一个,不也是天天要骑,不然我怎么生了七个孩子?”
  有一天下雨,下得很大,两兄弟都不用上班,就在家喝酒。他们喝不起好酒,就在门口小店里买散装白酒,正好倒霉,买到了假酒。
  两兄弟先是坐在桌旁喝,后来坐在地板上喝。从中午一直喝到下午,两斤假酒差不多喝了有一斤半。老三的舌头都直了,觉得这酒有点不对,就不想喝了,对老四说:“今天这酒、酒、酒,怎么这么上头?”
  老四舌头已经卷了:“上、上、上什么头,别装熊,再干一杯。”
  老三说:“我、我不干了,我要去撒尿。”说着,就摇摇晃晃地下楼去了,一头倒在自己的床上,睡死过去。一泡尿都尿在了裤子里。
  见老三走了,老四又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了,“我、我也要撒尿。”说着,就想站起来,站了几次才摇摇晃晃站直,刚站直,又“咚”的一声往后倒下了,楼下的月清以为楼板塌了,赶紧跑上来一看,老四已经人事不知了。月清吓得叫起来。
  翠兰乘着阴雨天不上工,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去了,曹家只有一个哇哇哭的大女孩。而曹老三昏睡在楼梯间的床上,你就是砍他一刀,他也不会醒来。
  老宅里有一个传统,尽管家家都有一本自己的账,家家都会算计别人,但不管哪家出了事,家家又都会出头来帮忙。于是,邻居们七手八脚,把老四送到医院去抢救。
  曹老四在医院灌了肠,昏睡了四天才醒来。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给我一口酒喝。”
  回到家,翠兰咬牙切齿地骂他:“你怎么不死在医院里?”
  曹老四嬉皮笑脸地说:“嘿嘿!我死过了啦,阎王爷不收我,说我酒还没有喝够,叫我喝够了再去他那里报到。”说着,又把桌上那瓶没喝完的酒瓶拿到手里,打开就喝。翠兰赶紧从他手上抢下来,骂道:“死鬼!就是这假酒害了你。”
  翠兰把卖酒的小店店主骂了一顿。小店店主挺委屈地把手一摊,说:“我哪知道是假酒?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进货的。”
  于是,翠兰就迁怒于曹老三。曹老三酒量比老四大,那天喝得也比老四少,当曹老四在医院抢救时,他被遗忘在那个楼梯间里,昏睡了三天。后来还是住在楼上的何惠芳唤醒了他,给他烧了一点粥喝,才让他缓过神来。
  迁怒于曹老三的翠兰天天骂,她是个农村的姑娘,读书不多,她对生活中的不满的宣泄方式也是骂,这一点和曹老太太像了。过去她常常骂曹老四是猪,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儿子憨憨听多了,就说:“爸爸是猪,我们不就是小猪吗?妈妈,你不就是母猪了吗?”气得翠兰给了他一巴掌。打是打了,她骂曹老四就少一些了。
  曹老三毕竟是兄长,翠兰骂曹老三也只能指桑骂槐地望空骂。翠兰骂起人来韧劲很大,可以从早晨一直骂到晚上,第二天接着再骂。她骂人,不耽误做家务,一边烧饭,一边骂人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