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作者:溪桥    更新:2021-12-03 09:33
  方胜男一边吃一边听,还必须得一边观察着周围的动向,尤其是那帮酒徒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也不敢放松。这时,只见酒徒们突然站了起来,呼啦一下全立在了地上,身后的椅子在防滑瓷砖上蹭出粗野、刺耳的尖叫,此起彼伏,响作一团。
  他们是一下离开椅子的,好像是听到了某种号令。方胜男的头发根一下竖了起来,禁不住迅速溜一眼脚边的那三只灯泡,同时放下筷子,拿起了茶杯。
  茶水依然是满满的,她一直未动,凉面里的花椒麻了她好几次,她都没舍得消耗掉一口,哪怕是浅浅的半口。只要一出现异常,就立刻把茶杯砸下去。方胜男做好了一切准备!
  那帮人举起了酒杯,接着一饮而尽,连杯沿上的白沫也一滴不剩地嘬到嘴里,发出的声响如同“抓、抓、抓”。
  那帮人穿起了衣服,潦草地系上纽扣。那帮人套上或趿上鞋子。那帮人离开了圆形餐桌。那帮人鱼贯地向门口走去,前前后后拉开了很大的距离,几乎撒满了半个餐厅。如果此时他们同时转身包抄过来,将必然形成一个可以封锁住通往餐厅大门任何一个路径的包围圈。
  方胜男紧张到了极点!
  然而,那帮人并没有转过身来,走在最前面的居然跨出了餐厅大门,接着最后一个也走了出去。不但如此,期间他们连方胜男这边看都没有看一眼。
  奇怪!方胜男不敢轻易地放松警惕,目光依然跟着他们。他们的背影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窗外飘荡起半醉半醒的怪笑,而且越飘越远。
  方胜男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一时很难将那帮酒徒彻底拎到局外去。她转过脸盯盯白秘书,白秘书此时的谈兴正处于高涨之中,犹如一个塞阀刚被拔掉的泔水桶,里面的液体急切得非流淌干净不可。只听她叨叨着:“唉,最后才返了城。”
  由于一阵紧张,白秘书的后半段话方胜男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此一句,很难将前后连贯起来。但她还是努力地串连起来,应付道:“成分不好嘛。那个时候,也难怪。”
  方胜男平时喜欢看名人回忆录,从那些文章里多少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对“文革”也有个大概的了解,面对白秘书所说的往事,来上这么一句应该没有什么不妥。但是话一出口,白秘书却睁大了眼睛,像是面里的花椒被方胜男挑进了她的嘴里,愣愣地看看方胜男,好一会才有所失落地说:“你没听啊!”
  “没、没!你说,我听着呢。”方胜男发现自己接错了话茬,连忙掩饰,“这儿的人,好像是种花椒的,放了这么多,来不来就把人麻一下。”
  白秘书的眼睛又回到微笑状,说:“看那颜色就是生的,也不知道拿油炸炸,看把我们姑娘麻的。喝点儿水,我接着说。”
  方胜男装作顺从的样子喝口水,但依然不敢多喝,因为那一男一女还没有离去。此时,最大的不安全因素就落在那个粗野壮汉的身上了。
  白秘书继续着:“我说我们闹返城的时候,可费了很大的周折。郝董属‘黑五类’子女,根本不敢抛头露面,只能背后出出点子,什么事都得我们这些革命后代去当面鼓对面锣地折腾,直到听说云南的知青都回了家,我们那儿的公社干部才有所松动,顺应着形势给我们办了手续。当时多亏了郝董,要不是他出谋划策,恐怕就得晚上几年。那时是要返都返,也没人再问成分。当官的嗅觉没有不灵的,一个个贼着呢,哪儿有傻不愣登捏着老黄历不撒手的?”
  “郝董也跟你们一起返了城?后来呢?”方胜男敷衍着问。
  “别急嘛,听我给你接着说。返城是返城了,可到了城里之后,没想到一切都跟我们的愿望差得太远——找不到工作。我和老曹都是在父母的单位先干临时工,然后才熬到了转正。郝董可就与众不同了,返城时他父母刚平了反,本来他可以受到照顾,到他父母的单位上班,以工代干。就是从编制上讲是个工人,实际上呢,干的是坐办公室的活儿。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看半天。这种轻松差事上哪儿找啊!可你猜郝董怎么着?他不干,他死活不干!干啥呢?他干起了没有几个人能看得起的个体户。就连我们两口子……哦,我和老曹返城后第二年就结了婚。就连我们俩都理解不了他。可一晃这么多年过来了,事实证明,郝董是正确的。可以说,他天生一双慧眼,能看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我和老曹前两年都下了岗,实在没办法就试着找找他,看能不能给咱帮个忙,谁知道当时我们两口子还没把话说完,他就给了我们一个干脆的:‘全家都过来吧。一个到车队开车,一个当办公室秘书,儒鹏干个简单的,当个干清洁工,你们看行不行?’你瞧,他还问我们行不行。老天爷啊,这么好的事情上哪儿找哟!后来我们全家就搬了过来,他还让我们住进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单元房,房租也是象征性地只收一点点儿。不过老曹觉得全家人都猫在人家那儿实在难为情,坚持着没进公司,在街边摆了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哎,小方,咱俩接触的时间也算不短了,今天就给你说个实话。我这个秘书哪,说穿了就是一个高级打杂的。你想啊,我原来是个工人,写个啥、算个啥的根本就拿不起来。一些不当紧的事儿跑跑腿还可以,稍微上点儿层次的,我简直就是粗人绣花,郝董也不会使我。不就是当初接济过人家几件衣服、几样吃的吗?你看这人多仁义、多念旧情!”
  方胜男对她和郝董之间的关系及其渊源不感兴趣,但显而易见,如果关系不铁,哪会跑到这里来,坐在一旁充当这种不光彩的角色?
  她问白秘书:“郝董是怎么干起来的?怎么就干了今天这么大?”白秘书先是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下:“咦——,说起他的事业来,三天三夜也给你唠不完。总之,是个人物!”然后站了起来说,“你的面也吃完了,咱也该走了。”
  方胜男心里“咯噔”一下。这句话是不是说:“你也吃饱了,得跟我走了,省得路上再麻烦!”
  她尽力稳住神,警觉地溜一眼那个壮汉。壮汉依然在与他娇媚的野花卿卿我我,但恰在此时,一对贼唧唧的眼珠竟忙里偷闲地朝她瞟了一下。
  第六十三章第六十三章
  是行动的时候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方胜男又一次抓起了茶杯。
  尽管如此,在这一触即发、千钧一发之际,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到底出于何种原因,此刻的脑袋里出现了这样的猜想:也许,在这里遇见白秘书真的是个巧合;也许,有些事情郝董一直瞒着白秘书,而白秘书并未参与也不知道他所干的那些勾当;也许,那个男人仅仅是一个婚外恋者,与此事无关。
  猜想归猜想,行动归行动,她慢慢站起身,紧紧地捏着玻璃杯,回应道:“好吧,到你房间聊,更好。”然后,沿着墙边的通道向门口抬腿快走,刚一离开身边的立柱便加大步幅尽快靠近下一个,在那里也同样有三盏灯。靠过去之后,她果断地扭回头,看看那个壮汉的举动。此时体态臃肿、笨拙的白秘书已经不重要了。
  壮汉只是微微动了下身子,所有的精力依旧倾注在原有的兴趣上,旁若无人地沉浸在二人世界,直到方胜男紧绷着神经走出餐厅大门,也没有再动一下。
  方胜男哑然失笑,原来并没有自己预料的那么危险,弄得一盘川味凉面也没吃出滋味。
  白秘书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此行的目的是否如她所说尚不能过早地下结论,但无论怎样,一个走起路来都微微有些摇摆的胖女人没什么不好对付的。相比之下,方胜男为自己的年龄优势感到自豪。
  但转而一想,又觉得白秘书今天来的可能是软招,自己得做好充分准备,今天就是说出个惊天地泣鬼神来,也休想把人绕进去。不过此时也绝对不是可以彻底放松警惕的时候,怎敢肯定白秘书的房间里不会有埋伏!大庭广众地绑架一名弱女子动静太大,而在一个避开了他人视线的房间内下手,岂不正好恣行无忌!
  方胜男有意放慢了脚步,落在白秘书的身后,并且与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白秘书让服务员打开了房间,方胜男一步慢似一步地跟着白秘书向里挪动。然而,急速地扫视一圈,房内竟然空空无人,卫生间敞开着,里面也无任何埋伏。
  方胜男如释重负,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和每一处肌肉都松了一口气,顿时松弛得跟刚刚泡过热水澡一样,万分疲惫。
  这是双人间,方胜男毫不客气地甩掉皮鞋,躺到一张床上。心想,今天就索性详细了解一下郝董的情况,或许以后能为戴辉他们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在侦探小说里,罪犯的背景材料对案件的最终破获往往至关重要。
  她问:“白秘书,郝董是不是很抠门?咋不见他抽好烟,专抽‘黄金叶’哪?”
  “抠门倒说不上,不过为啥离不开‘黄金叶’,你算是问到点子上了。”白秘书得意而且自豪地笑笑,不紧不慢地打开一罐饮料,递给方胜男,“这就是郝董的根本所在。来,喝点儿。这还是郝董硬塞到我包里的呢。”然后,将肥胖的身体轧在另一张床上,“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一个字:‘穷’。”
  方胜男不解地偏过头,盯着她:“穷?他要是穷,那我们不都成要饭的了?”
  白秘书大笑:“不懂了不是?是说早先。早先的老百姓哪个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