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9:06
  花金弓怔了半响,长长叹了口气,道:“你若非叶盛兰,为何到我们那里去呢?”
  楚留香道:“久闻夫人之名,特去拜访。”
  花金弓笑了,连眼睛都笑了,道:“好,好,你总算看得起我,我却好像有点对不起你。”这样吧,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鲈鱼,我亲自下厨,叫你看看我的手艺是不是比左老头子差!你可千万要赏脸呀。”
  楚留香笑道:“夫人赐怎敢辞。”
  施少奶奶忽又冲了进去,一面笑道:“我也会调理鱼,我这就下厨房去。”
  花金弓格格笑道:“楚香帅,你可真是好口福,我们家的宗儿和她做了好几年夫妻,都没有看到她下过一次厨房耶。”
  薛衣人只有装作没有听到,咳嗽几声,缓缓道:“久闻香帅不使剑,但天下的名剑经香帅品题,便立刻身价百倍,老朽倒也有几口剑,想请香帅法眼。”
  楚留香大喜道:“固所愿出,不敢请耳。”
  花金弓笑道:“你今天非但口福不差,眼睛更好,我们亲家翁的那几口剑,平时从来也不给人看。”
  薛衣人淡淡道:“剑为凶器,亲家母今天还是莫要去看的好。”
  第四章 天下第一剑
  薛家庄也是依山而建的,青色的山脉,蜿蜒伸展入後山,有时园中的雾几乎已时和山间的云雾结在一起。
  他们踏着碎石子的路,穿过後园,园子里并没有鲜艳的花木,一亭一石都寓着雅致古典之意。
  楚留香和薛衣人并肩而行,谁都没有说话,一个人到了某种地位时,就自然会变成个不多话的人。
  秋天的早上风并不冷,天却很高他们走人个青翠的竹林,露珠凝结在竹叶上,就像是镶嵌明翠的珍珠。
  竹林的尽头便连结着山麓,已被青苗染缘的山壁上,有间古拙的小屋,看来坚实沉重。
  薛衣人开了门,道:“香帅请,老夫带路。”
  门後是条长而黑暗的石道,寒气森森,贬人肌肤,薛衣人等楚留香走进来,就立刻又将门紧紧闭上,将光明和温暖一起隔断在门外,四下骤然沉寂了起来,连丝声音都听不到。
  若是要杀人,这的确是好地方。
  但楚留香却并没有丝毫不安,他似乎对薛衣人信任,薛衣人和他初见,便将他带到这秘密的重地中来,他似也并不觉得奇怪。
  石道转几折,便到了个洞穴。
  石壁上嵌着铜灯,阴森森的灯光下,只见洞穴四面都排着石案,每张石案上都有个湛黑的铁匝。
  迎面一张石案上的铁匣长而窄,里面装的想必就是薛衣人视同拱璧的剑器,但另一些铁匣中装的是什麽呢?
  薛衣人掺着剑匣,似乎忘了身旁还有楚留香存在,他全心全意都已溶入剑中,到了忘人忘我的境界。
  焚留香忽然发现这老人竟似完全变了。
  楚留香第一眼看到他时,只觉得他的风度优雅而从容,就像是个不求闻达的智者也像是个已厌倦红尘,隐退林下的名人,神情虽未免稍觉冷厉,但却绝没有露出令人不安的锋芒。
  楚留香方和他并肩走过还不到叁尺宽的小径上也没有觉得丝毫警兆,就仿佛和个平凡的老人走在一起。
  但现在,剑还未出,楚留香己觉得有种通人的剑气透体生寒,这剑气显然不是“剑”发出来的。
  这剑气就是薛衣人本身发出来的。在这里他已不再是和女儿亲家闲话家常的老人,一踏入这道门,他就又变成了昔日传闻江湖快意恩仇的名侠。这地方藏的不只是剑,还藏留他昔日的回忆,所以他才绝不允许任何人侵犯到这里来。
  薛衣人缓缓开启了铁匣,取出了柄剑。
  这口剑形状古,黝黑中措着墨绿的剑身,并没有摄目的光芒,只不过楚留香远在八尺外,已觉得寒气贬人肌肤。
  “呛”的,薛衣人以指弹剑,剑作龙吟。
  楚留香脱口道:“好剑。”
  薛衣人目光闪动,道:“香帅认得这口是什麽剑麽?”
  楚留香缓缓道:“昔日中兴周室之名主太康、少康父子,集天下名匠,铸八方之铜,十中而得一例,便是那八方铜剑。”廷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虽在大声称赞,面上却毫无表情,又取出口剑来。
  这口剑皮贿华美,柄上嵌着松绿石,镶金丝,剑柄与剑身中的“彪”,虽似黄金铸成,都作玄铜额色。
  薛衣人道:“这口呢?”
  楚留香道:“古来雄主,皆有名剑,少康铸八方铜剑,额颜有‘画影’、‘腾空’,太甲有剑名‘文光’、武丁有剑名‘照胆…。”
  他笑了笑,道:“这口剑就是‘照胆’,但剑匣却被後人加以装饰过。”
  薛衣人道:“好好眼力”
  他冷漠的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但目中已有些赞赏之意,过了半晌又缓缓取出了一口剑来。
  这口剑乌置皮榴,紫铜吞口,长剑出鞘才半寸,已有种灰蒙蒙、碧森森的寒光映入眉睫。
  薛衣人手里捧着这口剑,眼睛里的光仿佛更亮了。
  他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香帅请看这口剑是什麽剑?”
  楚留香也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是口无名之剑。”
  藤衣人道:“此话怎讲?”
  楚留香道:“干将莫那,前辈可知道麽?”
  薛衣人道:“干将莫邪上古神兵,老朽虽未得见,却听到过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其实‘干将莫邪’只不过一双夫妻的名字,但百年以後,提起‘干将莫邪’四个字,却只知有剑,而将其人忘怀了。”
  他不等薛衣人说话,接着又道:“越王聘欧冶子铸剑五,是为‘纯钩’、‘湛卢’、‘毫曹’、‘鱼肠’、‘巨阙’,楚王命风胡子求剑得叁,是为‘龙渊’、‘太阿、‘工布’,千载以来,提起这八口剑来,可说无人不知,但知道欧冶子与风胡子是这两位大师的又有几人?”
  薛衣人道:“香帅的意思是…。”
  楚留香道:“这只因为人因剑名,人的光芒已被剑的光芒所掩盖,是以後人但知有湛卢、巨阙,而不知有欧冶子。”
  薛衣人道:“不错,武林中还记得欧冶予的人确实不多。”
  楚留香道:“前辈掌中这口剑,剑虽无名,但能使此剑的却必非寻常人。”
  薛衣人道:“哦?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只因此剑锋芒毕露,杀气逼人,若非绝代高手,若无惊人之手段,更不足以驭此剑,只怕反要被剑伤身。”
  他笑了笑,道:“若是在下两眼不瞎,这口剑必定就是前辈昔日纵横江湖时所佩之物。”
  听到这时,薛衣人才为之耸然动容失声道:“香帅当真是神日如电,老朽好生佩服。”
  这番话也正是楚留香赞美薛衣人的话,两人相视一笑,各人心里都不禁生出几分敬重相惜之意。
  薛衣人道:“江湖传言的确不虚,香帅的见识和眼力果然都非同小可,但香帅可知道四壁的这些铁匣里装的是什麽?”
  楚留香道:“能与名剑作伴,匣中必非常物。”
  薛衣人打开了个铁匣,匣子里却只有件长衫。
  雷白的长衫,已微微发黄,可见贮藏的年代已有不少。
  薛衣人将长衫一抖,楚留香才发现长衫的前胸处有一串血迹,就像是条赤红的毒蛇般蜿蜒在那里。
  在惨淡的灯光下看来,血迹已发黑了。
  薛衣人缓缓道:“香帅可知道这服上染的是谁的血?”
  他眼睛虽在盯着长衫上的血迹,却又似乎在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过了很久,才淡淡笑,接道:“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香帅只怕并未听到过这人的名字,但叁十年前,‘杀手无常’裴环却也非等闲人物。”
  楚留香肃然道:“晚辈虽年轻识浅,却也知道‘杀手无常’手中一双无常钩打遍南七省,却不知此人已死在前辈手上。”
  薛衣人道:“那是在勾漏山。…”
  他神思似已回到遥远的往日,缓缓的叙说着。
  楚留香眼前仿佛已展出一幅肃杀苍凉的图画。瓜
  贝漏山,暮色苍茫,西天如血。
  薛衣人白衣如胄,独立在寒风中,山崖上,望着面貌狰狞的“杀手无常”缓缓走了过来。
  然後剑光一闪。
  鲜血溅在雪—般的衣服上,宛如在雪地上洒落一串梅花…。
  薛衣人缓缓道:“如今叁十年的岁月经已消逝,但他们的血却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楚留香道:“他们的血?难道这些铁匝及…。”
  薛衣人冷冷道:“香帅难道不明白血衣人这叁字是如何来的?”
  楚留香望着四面石案上的铁匣,想到每个铁匣里都藏着一件雪白的长衫,每件长衫上都染着一个人的鲜血,每滴鲜血中都包含着一个令人慷慨激昂的故事,每个故事中都必有场惊心动魄的血战…。”
  想到这里,楚留香心底也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薛衣人目光如刀,一字一字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剑下无情,就是这柄剑,不知饮下了多少人的鲜血。”
  他剑光一闪,忽然闪电殿向楚留香刺了出来。
  见到中原点红时,楚留香已觉得他剑法之快,当世无双,见到帅一帆时,楚留香就觉得一点红还不算是天下第一快剑,见到那“白痴”时,楚留香又觉得帅一帆的剑法不算什麽了。
  但此刻,楚留香才终於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快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