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8:49
  因为他们都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就在那个好像忽然死掉了一样的小镇上。
  ——他们的家,纵然贫乏,但却仍然是温暖的,灶火常热的厨房,每天都洗得非常干净的碗筷,总是会让丈夫和儿女吃得饱的饭菜,睡惯了的床,厚厚软软的棉被,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可以使孩子们绽开笑容的甜食干果冰糖,罐子里也许还有一,点酒,枕头下面也许还有一两本可以让夜晚过得更甜蜜的书。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不能不走,因为他们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对于暴力根本无法反抗。
  所以他们只有走。
  在他们听到“有两帮非常有力量的人,已经选择要在本来属于他们的这个小镇上作为火拼的场所”时,他们只有离开他们的家。
  因为他们都太软弱,也太善良。
  善良的人为什么总是比较软弱?
  刚出世的婴儿,埋头在母亲的乳房里,小孩子相互拥抱取暖,大孩子抱着一个包袱就睡着了,老太太老先生们或坐或躺,也不知是睡是醒,近处远处闪灭不定的火光,照得他们脸上的皱纹让人看起来更深。
  那些大人们呢?
  肩负一家重担的一家之主,每天都要筹算一家之计的主妇,已经发觉妻子将要离他而去的中年男人,已经发觉丈夫跟她妹妹偷情的少妇,互相爱慕却又不能相聚的少男少女,一个个独坐在夜空下,他们心里的滋味又如何?
  家园仍在,却已未必再是他们的?劫后重生,以后日子是不是还会和以前一样?经过这一次幼难后,是不是还能活下去?
  ——天呀,有多少人的心里的悔恨,希望自己没有犯过以前犯过的那些罪恶。
  慕容在高台上看着这些人,柳先生就在他身旁,那两个面蒙蓝中穿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人也在,都在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他眼里仿佛流露出一抹悲伤伶悯,可是立刻就转向远方,远方的小镇上依旧有灯火。他眼中的怜伤忽然变成愤怒。
  “你说那两个乌龟一定已经走了,现在为什么还没有走?”他说柳明秋。
  “你看见了他们还在那里?”
  “没有。”
  “你只不过看见那里还有灯而已。”
  “对。”
  “人不是灯。”柳先生很平静的说,“人走了,还是可以把灯点在那里的。”
  “他们为什么要把灯点在那里?”
  “因为他们要让你认为他们一直都在那里等着你去。”柳先生说:“他们在,你当然就不会去,在决战日之前,那二十九个人就可平平安安的埋伏在那里了。”
  ——不到必要时,这些人当然不能被发现,到了必要时他们才能发出致命的一击。
  柳先生非但眼不盲,心也不盲。
  “你看见那里的灯火,你的心不定,他们才好好的回去休养,以逸待劳,以静制动,”柳明秋说,“如果你去了,万一发现他们的一处埋伏,他们还有什么好玩的?”
  慕容的态度立刻就已改变,立刻就承认:“对他们来说,那实在很不好玩。”
  他忽然又笑了,又问柳先生:“他们觉得不好玩的时候,应该就是我们觉得最好玩的时候,对不对?”
  “对。”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去。”
  “是的。”
  “好我听你的。”慕容说:“你现在就去,带二十九个高手去,把他们那二十六处埋伏,全部连根拔出来,’
  “那倒不必。”
  “不必?”慕容显得很惊讶,“为什么不必?”
  “我根本不必带二十九个人去。”
  “为什么?”
  “因为那二十六处埋伏,相隔都有一段距离,而且全部极为隐秘。没有听到他们事先约定的讯号时,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贸然现身。”柳先生说,“所以我们去攻他第一处埋伏时,另外的埋伏处根本不会知道。”
  “哦?”
  “我发觉他们的埋伏时,一招内就一定要致他们的死命,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柳先生淡淡的说,“我可以保证,这二十六处埋伏中的二十九个人,在临死前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他说:“如果我带二十九个人,反而惊动他们,那就是打草惊蛇,反而弄巧成拙了。”
  “有理!”
  “所以我只要带一个人。”
  “只带一个人?”
  “二十六处埋伏,二十九个人,其中至少。有两处埋伏中有两个人。”柳先生说:“以一敌二,虽然不难,以二制二,才万无一失。”
  “对。”
  “我是不是应该带一位高手去?”柳先生问慕容。
  “当然。”慕容说:“你当然要带一个高手去,而且一定要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
  柳先生看着他,眼中有笑。
  “公子手下,高手如云,可是我要带去的这一位,却不知公子是不是肯放人?”
  “你要带的是谁?”慕容的神色好像有一点紧张起来了,柳明秋眼中的笑意却更浓。
  “是她。”柳先生指着一个说,“我要带去的就是她。
  慕容身旁一直有两个人的,两个用蓝色的面帽蒙脸,穿一身直统统的蓝色布衫,虽然看不出形态轮廓,却还是可以看得出是女人的人,她们一直都在携扶照顾着他。
  两个人里面,如果用尺来量,有一个比较高一点,因为她的脖子比较长,腰也比较长。
  另外一个比较矮一点,可是看起来却比较高。
  因为她的腿长。
  她两条腿的长度,几乎点据了她整个身子的三分之二。她的腰又细又高。
  柳先生指的人就是她。
  慕容好像呆住了,又好像随时都可能跳起来,可是最后他只不过长长的叹了口气。
  “你这个不瞎的瞎子,真有一套,你不但有思想有头脑,而且有眼力。”慕容说:“我佩服你,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你。”,“知道。”柳明秋淡淡的笑,这个世界上,喜欢我的人本来就不多”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觉得我太聪明了。”柳明秋说,“我结识的都是聪明人,如果他认为我比他还聪明、他怎么会喜欢我?”
  ——这是至理。
  ——一个聪明的人,通常都不喜欢别人比他更聪明。
  慕容也在笑。“幸好这一点并不重要,别人喜不喜欢你,都没有什么关系。”
  他说:“因为你有用。”
  慕容说:“一个真正有用的人,别人是不是喜欢他,他全都可以不在乎。”
  “是的。”柳先生说,“我的想法也是这样子的。”
  看着他带着那长腿细腰穿着一身直统统长袍的女孩走下山坡,慕容脸上一直带着种很愉快的微笑,不但愉快,而且得意。
  闺为他相信柳明秋绝对是个非常有用的人,而且这一次他也把这个人用对了。
  “我姓苏,别人都叫我小苏。”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的事也许远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柳先生说。
  月光如银,夜静也如银。银无语,也无声,只不过会发亮而已。
  柳明秋在前面走,小苏在后面跟着,他们走得并不侠,秋月仍在中天,黎明前才会暗下去,那时候才是最适于行动的时候。
  他们默默的走过一段路之后,柳明秋忽然说:“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让我看一看了。”
  “看什么?”
  “看你。”
  柳先生说:“现在我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一块蒙面的青布中和一件直统统的袍子而已。”
  “你还想看什么?”
  “看你的人。”
  柳明秋说:“我知道你和你表姐都是不能让慕容看见的,因为他已经不能再受到一点刺激了,对他来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已经是种要命的刺激了,何况两个。”
  他忽然转身,面对小苏:“我不是慕容,我可以受得了。”他的盲眼非但不盲,而且亮如火炬,“所以现在你一定要让我看看你。”
  ——为什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对慕容是种要命的刺激?她们在他面前,为什么要蒙住她们的人?掩饰住她们的身材?
  这其中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苏静静的看着这个神秘而诡谲的不盲的盲人,露在她蓝色面罩下的双眼,好像是一对唬泊,澄明而冷静。
  极冷、极媚、极净。
  ——豹的眼是不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除下她的面罩,却解开了她的衣襟,就像是诚心信奉某种神秘宗教的虔诚信女一样,她宁可让别人看到她赤裸的洞体,也不能让人看到她的脸。
  因为她躯体是纯洁完美无瑕的。
  她的确是。
  她的颈和肩线条柔美,她的胸饱满结实,她的腰肢细而软,她的腿浑圆修长而充满弹性,她的足与踝却又如脆弱柔美。她的皮肤在月下闪闪发光。
  她赤裸裸的站在这个陌生的盲者前,一点也没有羞涩之意。
  因为她躯体真像是名匠用最纯净的黄金铸成的,无论展现在任何人面前,都只以自豪,不必羞愧。
  柳明秋静静的看着面前这几乎已接近绝对完美的躯体,一双黑少自多从来都极少有情的冷淡的眼睛中,居然也仿佛露出一些赞美之意,甚至还忍不住轻轻叹息。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样大多数女人都没有的东西?”他问小苏。
  “我知道。”小苏说:“而且我还知道我有的不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