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8:25
  纵是司徒笑、黑星天等凶狡之人,也不禁早已听得痴了,那几个推车的黑衣大汉,更早已坐到地上埋首流泪,这些人虽听不懂歌中含意,但听得那凄切的歌声,便不知不觉悲从中来,只觉大地萧索,一无生趣。
  铁中棠更是情难自己,独自暗忖道:“她要我莫留恋人间欢乐,到天上再与她相见,她说人间红颜易老,天上却可生生世世,永不离别,但……但她虽与我订下天上之约,我又怎忍在人间将她弃却!”
  一时之间,四山仿佛只剩下水灵光那凄切歌声的余韵,别的任何声音都不再听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阵大笑之声,远远传来。
  一个清亮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道:“唱得好,唱得好、只是歌声唱得虽好,歌意却大大错了,你且听我唱来!”
  接着,便有个极为嘹亮的歌声唱道:“人生也有百年,为何不值留恋,须知天上神仙事,总是虚虚幻幻,有谁能眼见?怎比得眼前金樽,被底红颜?但得人生欢乐。神仙也不换!”
  歌声嘹亮高亢,上达霄汉,乍听似在耳畔,但仔细听来,却又觉缥缥缈缈,也不知有多远?
  众人大惊,放眼四望,四山苍茫,哪有人影,但见孤雁南飞,仅雨潇歇,山巅回音,历久不绝。
  司徒笑骇然道:“是谁来了?内力这般惊人!”
  语声未落,回雁长天,空漾夜雨中,忽然白练般窜出一点白影,乍见有如乳燕投林一般。
  但等到这点白影落到地上,众人才看出是一只遍体白毛、不带丝毫杂色的灵猫,碧目莹莹,亮如明星,踞伏在地上,其威猛娇悍之态,又仿佛猛虎,它似乎在奇怪这空寂的山地,怎会来了这许多外客,碧荧荧的双目四下转动,众人也在奇怪这猫的神情灵异,自也俱都目注着它。
  小屋中柴扉里已传出一声娇呼,带笑唤道:“嫔奴,嫔奴!”白猫微一作势,箭一般窜了进去。
  众人都猜不出这猫的来历,但铁中棠却已知道它必定便是那阴嫔所养的灵物,再想阴嫔曾说不久会有人要去接她,将前后情形融会推测,铁中棠立刻恍然忖道:“阴嫔掘了地道,自己虽未出去,却令这灵猫出去通知别人,她至今未走,原来是在等那人来接她。”
  他心中虽满怀心事,此刻也不禁想瞧瞧此人是谁?
  众人虽不知此中曲折,却更想看看武林中是谁有那般的内力能唱得出那般雄浑豪放的歌声。
  于是,数十道目光不约而同的一起望向歌声来路,只有水灵光粉颈低垂,任何事都改变不了她心中愁苦。
  第十七章 履上足如霜
  过了半晌,山峰下方传来一阵缥缈的乐声。
  乐声清悦流畅,绝无丝毫愁苦之音,月下赏花,樽前对美,人世间种种赏心乐事,都仿佛是这乐声寄意所在。
  众人虽然各有心事,但听得如此乐声,亦觉胸怀一畅。
  等到乐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时,这夜雨空山,仿佛也变成了明月香花的良辰美景。
  这时,乐声中又传来一阵阵樱咛娇笑,驾声燕语。
  六七个锦衣少女,撑着湘妃竹伞,奏着青萧玉笛,一面嘻笑,一面吹奏,飘飘然走了上来。
  她们身上穿的是宽敞舒适的短衫,下面未着长裙,只穿着窄窄的锦裤,裤脚齐半胫,裎裸了半段精致莹白的小腿,下面白足如霜,无鞋无袜,却穿着对颜色与衣衫相配的木屐,乐声清柔,笑语如莺,人面更有胜花娇,带着种懒散而飘逸的韵致,直让人不得不联想到李白的诗句:“展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
  她们中间,是一张形如滑竿抬轿的锦榻,上面有流苏锦盖,显然是为了要蔽掩风雨。
  四个同样装束的少女,嘻笑着,悠闲的抬着锦榻,似是未用半分气力,榻上却是位少见的异人。
  他穿着件宽大的麻衣,头上无冠,面如满月,乍见仿佛是斜坐在榻上,仔细一看,双足却又都踏着地。
  原来那锦榻竟然有名无实,只是个架子,他看来虽似被人抬着,其实却是在自己行走,是以少女们才抬得那么轻松愉快,而他自己,更是满面笑容,有如团团的大腹贾模样,只是额角高阔,双眉斜飞,再加上那双含蕴着精光的风口,便使他平添许多睿智高华之概。众人虽然都已久闯江湖,见多识广,但瞧见这一行人物,仍不觉看得目定口呆,充满惊异。
  柴扉中一声娇笑,道:“你果然来了。”
  麻衣客哈哈笑道:“见到夫人灵奴传书,在下怎敢不连夜赶来。”大步走向柴扉,对众人望也未望一眼。
  那些轻盈的少女轻笑着跟了过去。此时乐声己停,一个红衣美妇怀抱着那白猫嫔奴,娇笑着走了出来。
  麻衣客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忽然长叹道:“想不到三天不见,竟有如隔了十多年一般,看未当真是一是不见,如隔三秋了。”
  阴嫔娇笑道:“什么三天,咱们真的已有十多年不见了呀!”
  麻衣客抬手揉了揉眼睛,摇头道:“不对不对,若是真有十多年来见,为何你的模样还是丝毫未变呢?”
  阴嫔咯咯娇笑迫:“你这张嘴呀,死人都要被你说活的。”
  两人旁若无人相对大笑,真的像是把别人都当作死人似的。
  阴嫔道:“这许多年,你可曾找过我?”
  麻衣客道:“找得鞋底也不知磨穿多少双了。”
  阴嫔含笑望着他,幽幽道:“既然找过,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些年来究竟过得怎么样了?”
  麻衣客笑道:“今日既已见到你,我便已心满意足,过去了的事,还问它作甚,要问的只是以后的事了。”
  阴嫔嫣然一笑,道:“我要你来接我,就是要瞧瞧你可曾变了心,你若变心,就不会来迎我了,是么?”
  麻衣客道:“我若不来接你,你就不来找我,是么?”
  阴嫔嫣然点了点头。麻衣客大笑道:“幸好我还未曾变心。”
  阴嫔秋波四转,娇笑道:“你心虽未变,人却变了,昔日你最讲排场,最喜打扮,如今却变的马虎了。”
  麻衣客大笑道:“不错,三十岁以前,我不但自己穿得整整齐齐,更要她们打扮得整整齐齐,但三十以后么……”
  他目光在少女们身上一转,接着笑道:“我才知道人绝不能作衣衫的奴隶,什么穿得舒服,就穿什么。”
  阴嫔眨了眨眼睛,笑道:“这也罢了,我且问你,你这张抬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像只无底船似的。”阴嫔眨了眨“昆睛,笑道:“这也罢了,我且!刁伪:,你这张抬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像多(无底船似的。”
  麻衣客又自大笑道:“这个更有道理了,试想我坐在榻上,她们在下抬着,口中虽不言,心里自不舒服,她们不舒服,我又有何乐趣,如今这般么……哈哈,我还是可以领略美人抬轿的意趣,她们也觉有趣,自也不会怨我,于是彼此都觉高兴,岂非比那时一人独乐妙得多了。”
  这一番言论当真是别人闻所未闻,但却别有哲理。
  阴嫔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又复笑道:“隔了这许多年,你虽然还是喜欢享受,但意境却的确高得多了。”
  众人见了这奇人奇行,听到这奇文妙论,实已被此人气概所慑,一时间都几乎忘了自身的处境。
  司徒笑更知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只望他接了那红衣美妇后,两人快快去吧,免得误了自己之事。
  哪知这麻衣客此刻已回过头,目光这才在众人面前打量一遍,见了铁中棠时,又多瞧了两眼。
  铁中棠卓立在雨中,满身水湿,心头更是忧虑愁苦,但种种原因,却都掩不住他那种天生的轩昂气概。
  那些轻盈少女,见到他那雕塑般的轮廓面容,更不禁暗中指点,附耳轻笑,频频向他抛去多情的秋波。
  麻衣客回首道:“这些人可是你的朋友?”
  阴嫔银铃般一笑,道:“只有你那些小妹妹看中的少年我认得,你看他可算是第几等人才?”
  麻衣客大笑道:“能被这些丫头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错的了,只可惜有些愁眉苦脸,气量仿佛狭了些。”铁中棠望着他淡淡一笑,也不想置答,麻衣客便不再望第二人一眼,忽然飘身掠出了那锦榻,抱拳笑道:“夫人请上轿!”他肩不动,袖不抬,身子便已掠出,轻功之妙,当真其深难测。
  阴嫔娇笑道:“哟,这样的轿子,我可不愿坐。”
  麻衣客大笑道:“你怎么也变俗了,这样的轿子,平日你还坐不到哩!”
  阴嫔皱眉一笑,终于走了过去。
  司徒笑只当他们已要走了,不禁暗中松了口气。
  哪知麻衣客大袖飘飘,竟转身走到那云梯单架下,仰面笑问道:“高处多风雨,衣单可胜寒?”
  水灵光轻叹一声,曼声低吟:“高处不胜寒,君子意如何?”
  麻衣客仰面大笑道:“我本怜香惜玉人,可怜高处多风雨,姑娘呀姑娘,你可愿重回人间?”
  司徒笑忽然大喝道:“她不愿下来!”
  麻衣客笑嘻嘻瞧了他一眼,道:“你怎知道?”
  司徒笑抱拳道:“前辈气宇高华,想必非是红尘中人,又何必多管人间闲事,晚辈等就此恭送前辈下山。”
  麻衣客笑道::‘这两句恭维话,说的果然不错,教人听来实在受用得很,好,你放下她来,咱们就走了。”
  司徒笑呆了呆,变色道:“前辈为何要放她下来?”
  麻衣客还未答话,阴嫔己娇笑接口道:“你又犯了老毛病了,瞧见漂亮的女孩子,就想带回家去,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