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8:25
  白发老妇冷笑,厉声道:“你要将你那一份食物和清水让给他是么?”
  水灵光瞪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白发老妇反掌一拍石壁,怒道:“那么你呢?”
  水灵光道:“我……我不……不要紧。”
  话声未了,白发老妇已自石床上飞掠而起,闪电般在水灵光面上正反拍了两掌,掌声未落,她又已掠回床上。
  水灵光仍然动也不动的垂首而立。
  只听白发老妇骂道:“好呀,你不吃不喝,难道情愿为他饿死渴死,那么你叫我这残废的老太婆怎么办呢?”
  这个身手如风的老妇人,竟是个残废。
  白发老妇霍然转首,目光森森,逼视着铁中棠。
  “我女儿要将食物让给你,她自己情愿饿死,你听到了么?”
  “水姑娘的好意,在下虽感激,却万万不能接受的。”
  “既然不能接受,就快些去死!”
  水灵光惊唤一声:“娘,你……忍……忍心……”
  白发老妇厉声道:“我为何不忍心?这世上兄弟相残,婆媳相杀的事,多得很,何况他与我们素不相识,他死了,和我们有何关系?”
  水灵光满面惊惶,方待说话,铁中棠已大声道:“在下伤势并不甚重,只是太过疲累,只要稍微休息两日,便能工作了,到那时在下必定会去寻找一些食物、清水,拿来加倍还给前辈。”
  “加倍还给我,你说得倒容易得很,你可知道这里的京物,比黄金还要珍贵么?”白发老妇说:“食物还不去说它,尤其是水……水……你看这一滴滴的水……”
  她指着水槽:“除了这里之外,此间什么地方都没有水了,这里的水,能够三个人喝么?”
  那水槽的滴水,当真有如眼泪一般,甚至比眼泪还少。
  “雨水呢?”
  “没有雨水。”
  铁中棠叹息着瞧了水灵光一眼,这才知道她为何如此污脏。
  “既是如此,也就罢了!”
  水灵光却大声说:“娘……只……只要你……将……将洗脸的……的……水……让给……让他一点……”
  白发老妇怒道:“好呀,你这死丫头,你叫老娘不要洗脸,将水让给这臭小子?你……你……好个不孝顺的臭丫头,你怎么不学你爹爹,他为了他妈,宁可叫自己的妻子去死!”
  就在刹那之间,铁中棠心中忽然闪过一串灵光。
  吉光片羽,便立刻在他心中连缀着一个形象,他不暇再多思索,忽然大喝:“盛大哥,你错了!”
  白发者妇果然身子一震,颤声问:“你说什么?”
  铁中棠心头暗喜,知道自己的猜想已有些对了,却故意摇了摇头:“没有什么。”
  “你说不说?”
  “在下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也许不对。”
  “决说快说,对不对都无妨。”
  “在下口干舌燥,已将不能说话了。”
  “水,给他水!”
  水灵光看得甚是惊异,不知道少年怎能一句话便打动了母亲。
  她走到水槽前,舀了一勺水,捧到铁中棠面前。
  铁中棠微微一笑,道:“水姑娘,你先请。”
  水灵光怔了一怔,回首望了她母亲。
  自发老妇道:“喝吧!”
  水灵光将一勺水全都喝了,又舀起一勺交给铁中棠,她口中虽未言语,但眼波中却已不禁流露出对铁中棠的情意。
  直待铁中棠喝完了水,白发老妇立刻又说:“再给他一些吃的东西,免得他又要多事。”
  铁中棠胡乱吃下一些黄精山粮,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白发老妇盯着他:“此刻你总可说了吧?”
  “前辈生性本来最是温柔和婉,如今变得如此,必定是曾经遇着一些十分伤心之事。”
  “你怎会知道我以前的事?”
  “在下虽是揣测,但……”
  “揣测?老实说,你是否那老太婆派来搜寻我母女的人?”
  语声沉厉,有如雷鸣。
  铁中棠声音不变,道:“前辈口中的老太婆,可是盛大娘么?”
  白发老妇神情大变,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她一听“盛大娘”三字,便仿佛生出畏惧之心,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铁中棠道:“前辈只管放心,在下亦是盛大娘的仇人,而且对前辈的遭遇同情得很。”
  “我有什么遭遇,你怎会知道我的遭遇?”
  “昔年武林中,曾经有一位名传江湖的女剑客,‘柔情手’水柔颂,想必就是前辈了。”
  自发老妇身子一震,道:“水柔颂……水柔颂……”忽然双掌一撑,自床上飞掠而起。
  铁中棠只觉眼前一花,衣襟已被她一把拉住。
  水灵光一直不知道他们在说的什么,此刻神情大变,颤声叫道:“娘,你……你……老……老……”
  她已被惊得呆在地上,半步动弹不得。
  只听白发老妇厉声道:“说!你怎会知道我是水柔颂?”她双腿动弹不得,此刻己跌坐在地,但掌力之惊人,已将铁中棠衣襟捏破。食、中、无名三指的指节,紧紧抓在铁中棠前胸骨上,只要手掌向前一送,铁中棠便要胸穿骨袭。
  哪知铁中棠神色仍是丝毫不变:“前辈如此相逼,在下呼吸都难以畅通,话更说不出来了。”
  “你知道我十分想听,是以便故意要胁,是么?”
  “前辈果然有知人之明。”
  白发老妇恨恨凝注了他半晌,终于松开了手掌:“快说!你若不说得清清楚楚,我更要将你生袭成八块。”
  铁中棠道:“在下心情不适时,也不会说话的。”
  白发老妇胸膛起伏,显见在勉强压制着胸中的怒火,也勉强压低了声音,道:“好好,你快说好么?”
  水灵光在一旁看得更是惊奇。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妈妈竟会有一日对人如此忍气,一时之间,她不禁对这少年更觉神奇。
  铁中棠却已经在说了:“此事说来,其实并无玄妙之处,紫心剑客盛存孝,自十六岁起,先后娶了三房妻室,却都相继而死,据盛大娘在江湖散布之言,说是三位盛夫人都是死在我大旗门人手中,但家师却十分惊奇愤怒,只因他老人家深知大旗门弟子绝未向这三位夫人下手。”
  自发老妇面容一阵扭曲:“钱立珊、华向明两人,难道也不是大旗门下杀死的么?”
  “大旗门数入中原,深仇来得偿雪,却替武林中一些不肖之徒背了不少黑锅,他们深知大旗门一击不中,便要全身而退,是以便将许多笔难算的帐,转到大旗门的头上。”铁中棠说:“那时家师便十分怀疑这些事都是盛大娘弄的手脚,她生怕媳妇夺去儿子之爱,竟下毒手杀死自己的媳妇,只是她手段毒辣好狡,不但瞒过天下耳目,更将盛存孝瞒得风雨不透。”
  “你只当盛存孝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装糊涂而已。”
  “难怪他直到今日,还不敢续弦娶亲。唉!此人倒当真不愧是位孝子!”
  白发者妇默默垂首:“他原来还没有续弦……”忽然又厉声问道:“但你怎么会知道我便是水柔颂?”
  “这位姑娘姓水,在下又看出前辈你必有隐痛,所以灵机一动,便试探着唤了一声‘盛大哥’,前辈果然面色大变,那时在下便知道揣得已不远了,唯一还有些怀疑之事,便是觉得前辈似乎比应有的年龄要老得多了,但后来一想,艰苦的岁月,忧愤的心情,自然易催人老,是以在下才敢断言,前辈必定就是将近二十年前被盛大娘暗害的柔情手水柔颂!”
  凄清黯淡的光线里,只见这柔情手水柔颂幽灵般坐在地上,满面俱是悲愤哀伤,显已落入往事沉痛的回忆中。
  水灵光睁大了眼睛,一会儿望向铁中棠,一会儿望向她母亲,忽也坐到地上,轻轻啜泣了起来。
  良久良久,水柔颂方自缓缓道:“想不到你的思想竟如此敏锐,你……你揣得全都不错。”
  她咬一咬牙,恨声接道:“约在二十年前,我五家在这山上与大旗门人苦斗数日,终于稍稍占了上风,但我已精疲力竭,又有了身孕,便悄悄去求盛大娘,让我早些回去,哪知她听了我的话,竟忽然狞笑了起来,她说绝不许我再生儿女,夺去她儿子的爱,我才自一惊,她已将我推下了悬崖,我虽能侥幸不死,但两条腿却已……”她面容又是一阵扭曲,忽然顿住了话声,目光中立刻充满悲哀与仇恨。
  铁中棠叹道:“前辈你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仍然生存了下来,晚辈实在自心里佩服得很!”
  水柔颂恨声道:“那一段非人所能忍受的日子,将我折磨成这般模样,但我毕竟还是活下来了!”
  她那充满仇恨的目光,缓缓移向铁中棠,接道:“那时,我正和你此刻一样,疲劳、悲哀,而又重伤。”
  她面上慢慢起了一丝狠毒的笑容,望向铁中棠道:“但我是女子,既有身孕,又成残废,情况还远比你绝望的多,我还能在这种环境中单独生存下来,你一个男子汉,为什么不能?”
  铁中棠心头一寒,道:“前辈的意思……”
  水柔颂厉声道:“我虽不杀你,但也不能养着你,你快些给我滚出去,否则……哼哼,说不得我只有动手了!”
  她手掌一撑,掠回床上,再也不看铁中棠一眼,水灵光伏在地上,低低啜泣,也没有劝阻之意。
  铁中棠木然呆愣了半晌,他已用尽所有的智慧,要想打动水柔颂的心意,但此刻,他自知已完全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