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8:10
  这条街也静得很,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寻欢的咳嗽声,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大汉忽然停了脚步,勉强笑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少爷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寻欢又走了几步,才缓缓停下,望着长街尽头一侏孤独的枯树,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终于缓缓转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大汉点了点头,嗄声道: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寻欢,低头头自李寻欢身旁走过去,走出了十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无论如何,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好朋友。
  李寻欢仰天叹道:得友能如龙啸云,去复何恨!
  大汉道: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果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
  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越来越浓了。
  死灰色的苍穹,沉重得似已将压了下来,可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黯、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重度那无穷无尽的逃生生活了,他已和李寻欢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欠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连累了李寻欢。
  理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番。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宵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宵日出,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也曾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远未开化的土人一起吃过血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场来,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更热×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刨花油香气的俏×头——-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中充满了鱼肉的腥气、炸油条的油烟气、大白菜的泥土气,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骚臭气。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买肉买肉,买新鲜的肉——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打断了。
  接着,前面的人都惊呼向后退了回来,大人们一个个脸如死灰,孩子们更是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后面的人纷纷在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有人在卖肉。
  后面的人笑了道: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有什么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他卖的是人肉。
  有这种怪事发生,谁还肯走呢?
  大汉皱了皱眉,分开人群走过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系着招牌,上面写着:黄牛白羊,现杀现卖。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横肉,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个女人。
  肉案上摆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露出了一身苍白得可怜的皮肤,一条条肋骨,不停地发着抖,用两条枯瘦的手臂抱着头,缩着头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着骨头之外,简直连一两肉都没有。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举着剁骨刀,独眼里凶光闪闪,充满了怨毒之意,也充满了杀机。
  独眼妇人瞪了大汉几眼,才狞笑着道:大爷可是来买肉的么?
  大汉似已呆住了,全未听到她在说什么。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货卖识家,我早就知道这块肥羊肉除了大爷你之外,别人绝不会买,所以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大爷你来了。
  大汉这才长长叹出口气,苦笑道:多年不见,大嫂你何苦——
  独眼妇人忽然呸的一声,一口痰弹丸似地飞出动,不偏不倚,正吐在大汉的脸上。
  那妇人已怒吼着道:大嫂?谁是你这卖友求荣的畜生的大嫂!你若再叫钱声大,我就先把你舌头割下来。
  大汉脸上阵青阵白,竟不敢还嘴。
  妇人冷笑道:你出卖了翁天杰,这些年来想必已大富大贵,发了大财的人,难道连几斤肉都舍不得买吗?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狞笑道:你若不买,我只好将他剁了喂狗!
  大汉抬头一瞧,失声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骇得完全麻木,只是直着眼发呆,口水不停在沿着嘴角往下流,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大汉嗄声道:我要买他整个人
  妇人厉声道:你若要买他整个人,你就得跟着我走!
  大汉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妇人又瞪了他半晌,狞笑道:你乘乘地跟着我走,就算你聪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月才将你找到,难道还会再让你跑了么?大汉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再瞳了!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坟人的住处,在这苦寒严冬中,连荒坟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乱躲到哪里去了。
  但此刻,却有个人已在这屋里逗留了很久。
  这人就盘坐在地下,痴痴地望着这坛子在出神。
  这时他眼睛里充满了悲愤怨恨之色,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结了冰,他似也全不觉得冷。过了半晌,木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这人立刻握住了斧柄,沉声道:谁?
  木屋外传入了那独眼妇人沙哑而凌厉的语声:是我!
  这人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嗄声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独眼妇人道:老乌龟的消息的确可行,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过了半晌,那人忽然转过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热泪盈眶,久久无法站起。
  忽然间,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独眼妇人沉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是老七和我。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肩上担着大担的菜,另一个长得瘦瘦小小,却是个卖臭豆干的。
  此刻两人狠狠瞪了大汉一眼,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厉声道:姓铁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独眼妇人沉声道:放开他,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
  麻子咬了咬牙,终于放开手,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目中已不禁泪落如雨。
  半时辰之内,又陆续来了三个人,一个肩背药箱,手提虎掌,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
  另一个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只粗碗、几十只鸭爪鸭翅膀。还有一个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
  这三人见到那大汉,亦是满面怒容。外面雪光反映,天色还很亮,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充满了一种阴森凄惨之意,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个都铁青着脸,紧咬着牙,看来就像是群鬼,从地狱逃出来复仇的。
  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垂首无话。
  独眼妇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
  那卖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赶得到,我已经接到他的讯了。
  独眼妇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们已等了十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这连说了七八遍,越说声音越悲惨。
  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七个人的眼睛一齐瞪住大汉,目中已将喷出火来。
  那卖卜的瞎子又道:这十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只可惜现在——
  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嗄声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老四,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过胡子长了些,人也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