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费勇 钟晓毅    更新:2021-12-03 08:06
  只有梦留香。
  ●人间的游侠
  要是有一天,
  在一条简陋的小道上,
  你见到了一个
  如同在宽阔大街上施然漫步的人,
  那一定是楚留香。
  如果把楚留香比作一幅画,那么他绝对是中国画而不是西洋画。
  没有西洋油画中必定要有的明朗的五官,浓重的色彩,强烈的光线,呼之欲出的情绪。
  即使是中国画,也属于意在笔先的那种,淡淡的几笔勾勒,绝没有枝枝节节的缠绕。
  所以,我们看完了有关他的八个故事,也不太知道他的年龄,他的样貌。
  直到在第八个故事《午夜兰花》里,才通过一个女孩子的眼睛,稍为“画”了一下他的外部特征:
  这个人穿一件蓝色的长衫,非常非常蓝,式样非常非常简单。
  这个人很瘦,脸色是一种海浪翻起时那种泡沫的颜色。又好像是初夏蓝天中飘过的那种浮云。
  一一谁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颜色,谁也无法形容。
  这个人的神态气质和风度是无法形容的。
  一一那么飘逸灵动秀丽,坐在那里却像一座山。
  所以,这个女孩子一看见这个人:
  她心里就会觉得有一杆枪。枪尖在心。心如火。
  不是这种可以烧及人的火,而是一团暖暖的、温温的火,好像晚来天欲雪,红泥小火炉里的那种火一样。
  就好像有好朋友在将雪的寒夜要来饮小火炉上的酒时的那种心情一样。
  就好像初恋而失恋,再一次有了恋情时那种心情一样。
  这样的描写,仍是含蓄膝陇。
  所以,江湖中关于楚留香的传说才很多,有的传说甚至已接近神话。
  有人说他:驻颜有术已长生不老;
  有人说他:化身千万能飞天遁地;
  有人说他:没有过去,只有现在和未来;
  有人说他:瞬间能偷心却兵不刃血;
  有人说他:有女无数,风流却不下流;
  那阵子,楚留香真是名满台湾,甚至变成理发厅的招牌,化成各种各样的广告。即使在小酒馆里,厨师们和顾客们也在为他打赌而争论不休。
  一群人说:楚留香会和苏蓉蓉结婚。
  一群人说:楚留香会和宋甜儿生儿育女。
  古龙呢,正在旁边哈哈大笑,一碗一碗地往嘴里倒酒。
  几乎所有看过《楚留香传奇》的人,都进了他预先设好的圈套,他能不乐吗?
  “能够让大家都大吃一惊,岂非正是一个作家的最大目的之一?”
  这是古龙的名言。
  但这个大吃一惊,是有着古龙对武侠小说的独特见解之所在的。
  小说里一定有人物,人物中一定有主角。无论写什么小说,大概也不能例外,就算天地一沙鸥中的那只鸥,也是拟人化的,也有思想和情感。
  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无疑是要比较特殊一点,无论形象和性格都比较特殊,因为武侠小说写的本来就是一种特殊的人和社会。小说中人物的遭遇通常都不是一般人会遭遇到的,而且常常被“推”入一个极尖锐的“极端”中。让他在一种极困难的情况下作选择,生死胜负,成败荣辱,往往就决定在他的一念间。
  是舍生取义?还是舍义求荣?这其间往往根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因为武侠小说的作者一定要让他的主角,在这种磨练和考验中表现出真正的侠义精神,表现出他的正直坚强的勇气。
  一个人如果经常受到这种考验,就好像一块铁被投入洪炉中,经过千锤百炼后,自然会化凡铁成精钢的。
  所以武侠小说中的主角,通常都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一身武功,一腔正气,义之所在百折不回。无论他们的外表看来像什么样的人,这一点决心和勇气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就算他们的躯壳因愁苦、伤痛、疾病而被损害,这一点也不会改变,否则他就根本不会出现在武侠小说中,根本就不值一提了。
  但他们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思想百感情,所以他们也有很多不同的类型。有些冷如岩石,有些热情如火,有些木钠沉着,有些潇洒风流。还有些平时看来虽然平凡懦弱,可是在他们面临大节大事时,却能表现出一种非常人所能企及的决心和勇气。
  人本来就有很多种,在创造小说中的人物时,当然也应该有许多不同的形态,否则这种小说也根本不值得写了。
  楚留香就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问世的。在新派武侠小说家创造的侠义形象中,他无疑是一个异数。
  因为他冷静而不冷酷,正直而不严肃,从不伪充道学,从不矫揉做作,既不会板起脸来教训别人,也不会摆起架子来故作大侠。
  梁羽生写了许多大侠,但他的大侠道德色彩浓烈,是非感强,正邪严格区分。人物的社会内涵丰富,但人物性格单一,容易流向概念化,公式化的寞臼。
  金庸也写了不少侠之大者,他们干了许多惊天动地,匡扶正义的大事情。非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而且还能“不为美色所动,不为哀怨所动,不为面子所动”,很接近作者与读者心目中的正义侠士的理想观念。
  古龙创作的楚留香却只是一个江湖游侠的形象。
  能拍拍自己的胸膛说“我也是江湖人”这六个字就不简单。
  江湖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们也许根本上是另一类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是和常人不同的。
  他们的身世如飘云,更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有,连根都没有。
  他们有的只是一腔血,很热的血。
  他们轻生死,重义气,为了一句承诺,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
  他们不是可以随意“安装”的,他们总有一些不可把握的事情,如酒、如侠、如义气、如豪情、如知耻,如忍耐和勇气。
  楚留香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是独一无二的。
  他做事很有原则。虽然是江湖中人,但他并不好武,所以他的招式不多,枝节也少。
  也许,要做到“武”字并不是难事,只要有几膀力气,几手工夫,也就是了。但若只是以武逞强,白刀杀人,那就简直和野兽差不多了,又怎配来说这个“侠”字。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是楚留香传奇一生的基础。
  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到一些不寻常的人,遇到一些不平常的事。
  他经常在间不容发的时候能全身而退,就算败,也要在败中求胜,永不妥协,永不退让一寸一分。
  永生不可得,不败却可求。
  因为他已把“武”变作了一门艺术,就如同他把“盗”也变作一门艺术一样。
  在作品中,楚留香“盗”的本领是很高强的。“如果楚留香要在今天晚上偷光你的裤子,那么明天早上你大概就再也找不到一寸可以穿在你腿上的绸缎丝棉毛皮布料了。
  甚至可能连一张不透光的纸都找不到。”但他偏偏要把这种本领公诸于众,他要取一样东西,一定会先通知对方,要对方好好防备。
  正如故事一开端,就是一张很奇特的短笺出现在我们面前:
  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他认为你已不配拥有这件东西了,他要劫富济贫。到了这个份上,他的“盗”还是一般的“盗”吗?
  何况这还只偷天下大多数人都希望他去偷的东西,譬如说,好佞的坏心,盗匪的恶胆。
  楚留香免不了暴力,却从不杀人。他只是让他的对头们“多行不义必自毙”。
  对付石观音,他用的是声东击西的方法。石观音的武功太强,他本已没有招架之力,所以在石观音已胜券在握的时候,他却一拳击中了映着石观音的镜子。
  因为石观音实在太美太强了,这么多年来,她已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这镜子上,她已爱上了自己。镜子里的人和她已结成一体,真真切切,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楚留香一拳下去,别人尤自可,石观音如何受得了?就在她一怔之下,楚留香已点了她几下穴道。
  无敌的石观音败了,没有人能杀死她,她自己杀死了自己。
  对付水母阴姬,他用的是攻心法,他只不过用言语,用行动去挑开已被遮蔽多时的“人性”,把水母阴姬还原成一个相对正常的女人。他是败中求胜,水母阴姬是良心发现,她只能无可奈何地也自愿地将自己关进了自己早已掘好的坟墓中。
  还有蝙蝠公子、薛笑人、妙僧无花、……他们都是世间罕有的高手,但都无一例外地败在楚留香的手下。
  但楚留香每一次战胜他们,都会有说不出的悲痛,说不出的萧索,说不出的茫然,说不出的伤感,说不出的黯然,说不出的遗憾。
  他总会不停地问着自己:“我胜了吗?我真的胜了么?”
  活人和枯骨之间的距离,相隔也只有一线而已,胜和败之间,又怎能差得了多少呢?
  因为活下去,不但是一个人的权利,也是一个人的责任。没有人有权杀死别人,也没有人有权杀死自己。但杀人者,都必得接受法律制裁。这规律谁也不能逃避。
  “有所必为,有所不为”,这是真正的侠士的处世原则。
  “豁达宽容,机智风趣,对人类充满爱与信心”,是楚留香一生的追求,也是他的人格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