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8:06
  “你的武功和刀法,当然不会比慕容差,只可惜这一次要死的人并不是他。”
  “为什么?”
  “因为这一次你对你自己太有把握了,所以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哦?”
  “你平时是个非常细心的人,而且非常谨慎,甚至在洗澡的时候都不例外。”花景因梦对姜断弦说:“可是这一次你的错误却是因疏忽而造成的。”
  姜断弦居然在笑,仿佛是在冷笑,又仿佛不是。
  花景因梦说:“你造成这种疏忽,除了太自信之外,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第一,你低估了慕容秋水,你一直认为他只不过是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贵公子,江湖中的事,他根本不懂。”花景因梦叹息:“这一点你不但错了,而且错得要命。”
  姜断弦沉默。
  “第二,他在烹鸡煮酒的时候,你并没有十分注意他。”花景因梦说:“因为鸡和酒都是你尝过的,而且你也想不到,慕容公子居然会亲自动手做这类的事,动作又是那么高贵优雅,在生死间所表现的气度又是那么从容,这一切都使你的注意力分散了。”
  姜断弦额上已没有汗,他的汗已干了,脸色更苍白,眼中却有了血丝。
  他就用这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花景因梦,一个字一个字的问:“我承认,这一次我有疏忽。”他问因梦:“可是疏忽并不一定会致命的。”
  “不错,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有疏忽,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也还都活着,”因梦说:“只可惜你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哪一点?”
  “别人都能有疏忽,你这种人不能有,”因梦说:“你就算可以在别人面前疏忽一万件事,也不能在慕容秋水面前疏忽一件事。”
  她告诉姜断弦:“因为我们这位贵公子懂得的事,实在要比你多得多。”
  慕容秋水微笑。
  “大家都知道我不是江湖人,也很少在江湖中走动,这一点我相信你一定也知道。”慕容说:“你对每一个可能会成为你仇敌的人都调查得很清楚。”
  “他的确是这样子的。”因梦说。
  “那么他也应该知道,我们下士中有很多江湖人,而且有很多是已经不能见人的江湖人。”慕容说:“江湖中那些卑鄙下流无耻之事,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一点,那些用诡计暗算别人的手法,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慕容说:“如果我的门下有七八十个这样的人,如果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一点,那么我知道的是不是就有七八十点了。”
  “是。”花景因梦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如果要在那锅鸡酒里动一点手脚,是不是很容易?”
  “大概是的。”
  花景因梦说:“一个像你这么样有地位的人,如果要用一种贵族般优雅的手法,做一点江湖中下五门的卑鄙勾当,大概很不容易被人发现。”
  “别的人会不会发现我不敢说。”慕容道:“可是我相信姜先生绝不会发现。”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已经用过了我那锅加了些佐料的鸡酒。”
  “你加的是什么佐料?”
  “当然是一种随时都可以把一个活人变成死人的佐料。”
  面色煞白的姜断弦忽然大喝:“我也有这种杀人的佐料。”他说:“我的作料就是我的刀。”
  刀挥出。
  反手曲肘,刀锋外推,出手的手法、部分、分寸,都是姜断弦毕生苦练不辍的刀法中的精华。连一分都没有错。
  没有错,却慢了一点。
  他虽然已施展出他毕生的武功精萃,虽然已用出了他全身的劲力,可是他这一刀击出,还是慢了一点。
  虽然只不过慢了一点而已,这一点的重要,却是没有人能想像得到的。
  他用他这一生的智慧精力劲气牺牲和忍耐,所换得的成就名声和荣誉,都已像一块坚冰溶化在春水中一样,忽然间就在“这一点”里消失无影。
  这一刀击出,竟没有砍在别人的咽喉骨节要害上,也没有砍断别人的经脉血管。
  这一刀居然砍入了空中。
  生死胜负,就在这一刀间。
  这一刀就好像一个赌徒把他的身家性命全都用来投博的最后一注一样。
  他已经看准了活门。
  只不过活门也有生死,姜断弦不是赌徒,他不赌,也不败。
  可是他这一刀竟然砍入了死门中。
  死门是空的。
  慕容秋水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就这样动也不动的站着,看着姜断弦挥刀,看着姜断弦发现自己一刀落空时眼中忽然涌出的那种死黑色,就好像一只猛兽忽然发现自己落入陷阱时的那种眼色一样。
  ——当然他一刀砍断别人的头颅时,他有没有去看那个人的眼色?
  慕容叹息。
  “姜先生,你平生挥刀,从未失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头断在你的刀下,你有没有欢喜过?”慕容说:“如今你的刀只不过落空了一次,你又何必如此愁苦?”
  姜断弦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忽然反腕挥刀,割向自己后颈的大血管。
  “叮”的一声响,火花四溅,他手里的刀竟然也被击落。
  慕容秋水的眼神如秋水。
  “姜先生,你不该这么样做的,我劝你还是赶快走吧。”
  “你……你要我走?”
  “是的。”慕容说:“因为你要死,也不该死在这里。”
  “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大象临死之前,总是会先去找一个埋尸藏骨之处,因为它珍惜它的牙,死后也不愿被人毁损。”慕容说:“姜先生,你的名声岂非也正如象的牙一样,难道你要让它在你死后被人羞侮?”
  姜断弦面如死灰,脚步已开始往后退。
  花景因梦叹了口气。
  “姜先生,你不要恨我不出手助你,此时此刻,我出手也没有用的。”她说:“而且不管慕容秋水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