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8:05
  他满意地看了几眼,这字迹虽然拙劣,但是字句却充满了正直、忠诚,以及对世人的警惕。
  然后他随手抛弃了长剑,转身走人黑暗里,嗖嗖的冷风,刹那间便吸干了地上的鲜血!
  旷野,旷野,仍然是灰黯而清冷的。
  汉口城中的武林群豪,却在姿意狂欢着。
  他们敲开了所有的酒店,几乎喝干了所有的酒。
  他们三三两两痛饮着美酒,畅叙着生平。
  他们在这城市中造成一次空前的纷乱——因为他们就要走了,所有的争斗,看来都已成为过去,“冷谷双木”不知所踪,“飞龙镖局”一败涂地,赌约、斗争,都没有了,都过去了。
  虽然,“龙形八掌”还未死,但他走去何处,却是无人知道,这一群武林豪士在江湖中所造成的空前的会合,此刻已势必解体,有的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有的人心中有些落寞,有些人却在心中暗暗庆幸!
  只有一件事,是他们共同承认的,那就是——武林中终于出现了一颗光照人寰的明星!
  他们不时举杯为这颗明星祝贺,这明星虽然历经过许多折磨,危难与屈侮,但此刻在武林中终成不朽!
  然而,此刻这颗明星却仍是寂寞的,在郊外那孤独的庄院中,那冷清的后院中,裴珏孤独而冷清地将自己锁在一间孤独而冷清的房里。
  他知道不知有多少武林豪杰盼望着与他同饮,但是他却只想孤寂,他井非要远离人群,只是此时此刻,他急需孤寂来为他整理紊乱的思潮,来为他分析当前的去向,来为他冷却过激的热情。
  他也曾听到袁泸珍的脚步到他窗前来轻轻探望,以及邻房的吴鸣世说话的声音,他知道这些都是关心他的朋友,他抱歉不能接受吴鸣世的盛情,更抱歉不能与久别重逢的袁泸珍畅谈,他只说:“经过这么多天的劳累,我们都该早些睡了。”
  “冷谷双木”的不告而别,使得他在烦恼与痛苦之外,更加添了一份离别的惆怅,这些天,他与这两个不知是冷酷抑或是热情的老人,已生出一份浓浓的情感,而至今以后,他却永远再无法知道他们的去处,因为他们的行踪永远是那么飘忽,而“冷谷”也是个虚无飘渺的地方。
  他斜倚在床上,根本没有丝毫睡意,恩仇的难解,情怨的矛盾,前途的难测,以及一种成功后的茫然,使得他的心和头脑,都像是在冰山中冷冻了数十年那样的冰冷,新鲜而清醒。
  遥远处,有更鼓传来,他没有细数,也不知已至几更。
  夜,深深沉沉,人,静静寂寂,树,冷冷清清。
  在这深深沉沉,静静寂寂,冷冷清清的夜里,裴珏忽然听到了一阵阵呼唤的声音……
  这声音既似遥远,又似不远,既似飘渺,又似真实,仿佛是幽冥间鬼魂的呼唤,又仿佛是怀抱里情人的声音。
  他心头一跳,情不自禁地长身而起,轻轻推开窗子,庭园便像是被水洗过了的玄冰一样,呈现在他眼前。
  没有人影,但呼唤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珏儿……珏儿……”
  他蓦觉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战。
  “珏儿……珏儿……”
  呼唤的声音,飘荡在山石、亭院、林木间、他定了定神,掠出窗外,轻轻掠开三丈,眼瞟处,吴鸣世的窗户仍未关好,房中竟然没有吴鸣世的影子,孤灯未熄,吴鸣世竟像是已出去好久了。
  他无暇思索吴鸣世的去向,因为那呼唤不但响在他耳畔,还似乎响在他心底,他肩头一耸,飞掠而出,三两个起落,便已掠出了这深沉冷清的庭院,只是庭院外的夜色更加深沉冷清而已。
  随着呼唤的方向,他提起真气,有如轻烟一般地飞掠着,奇怪的是,无论他飞掠得多么迅快,无论他已掠过了多少路途,这呼唤竟仍然和他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听来仍是那么遥远而飘渺,如真如幻,似远似近。
  极目望去,前面仿佛是一片小小的湖泊,粼粼的湖水,在夜色中发出梦一般的银白色的光泽。
  他微一迟疑,呼唤却又响起!
  “珏儿……珏儿……”
  这两声呼唤似较真实,他提气纵身,前掠十丈,只见荡漾的湖水畔,有一幢阴阴的黑影,三两点昏黄的灯光,映入粼粼的水波。
  然后,那奇异的呼唤声不可再闻,他等了半晌,心中暗忖:“难道就是这里,难道这就是那奇异的呼唤声叫我寻找的地方?”
  他伏下腰,以绝顶的轻功,再向前移动十丈,只见那一幢屋影,竟是三艘废弃了的楼船,并排靠在一起,此刻想是已被人用来做水上人家,他还看到一只狸猫沿着船舷走人舱里。
  “是谁住在这里?这里有什么秘密?”
  他期待着再一次的呼唤,但呼唤终不再闻,于是他双臂一伸,轻轻落在左面第一艘船舷上,有如落叶飘下,丝毫没有引起半分声响。
  一阵风吹过,他仿佛乘风一般,掠到那有灯的船舱,楼船已旧,自多裂隙,他谨慎地凑目一望——又是一张熟悉的、美丽,而苍白的面容呈现在他眼前!
  他几乎脱口唤出!
  “孙锦平!”
  此刻,在黯沉的灯光下,盘膝坐在一张木榻上,手里轻轻抚弄着一只灰白色的狸猫,长发披肩,容颜憔悴,这苍白而美丽的女子,不就是那一别经年,不知去向,但仍留在裴珏心里的孙锦平么?
  她显已远比以前憔悴,她目中也失去了那一份动人的光彩,但在这一刹那间,在裴珏的眼中,她还是如以前一样地亲切。
  “她没有死!”一阵狂喜,使得裴珏已将唤出声来,但映人他眼帘的第二张面庞,却使得他几乎连呼吸都一起屏住。
  一只蜡烛,烛火飘摇,飘摇的烛火旁,肃容端坐的赫然竟是那“龙形八掌”檀明,他面色随着烛火的变幻而变幻着,他这不共戴天的仇人,直到此刻,神色间竟仍是如此从容而镇定。
  隔着一张残旧的桌子,与檀明对面坐着的,竟是“孙老爹”一--“断魂刀”孙斌,这久历风尘的老人神色更加苍白,右面的袖子虚虚垂下,显见右臂已被人齐根断去,本来挺直的腰身,此刻也变得弯曲而佝偻,不时发出一两声干咳,更加重了他苍老之意。
  他看来就像他面前的蜡烛,虽仍在风中挣扎,却终于将要熄灭了。
  这两个老人对面而坐,谁也没有说话,“孙老爹”低垂着头,正仔细端详着手掌中的一件东西。
  良久良久,他将掌中之物轻轻放在桌上,赫然竟是一只“碧玉蟾蜍”。
  裴珏心头一阵狂跳,只听“孙老爹”轻咳着,长叹着道:“美人多是祸水,奇珍更多不祥,唉……为了这一只‘碧玉蟾蜍’,弄得我浪落江湖半生,至今一身残废,连……唉,连锦平部……”
  他一连轻咳几声,实在不忍再说下去,塌上的孙锦平垂下了头,秋波中一片莹然,终于忍不住流下了两滴泪珠。
  她得知不但自己的青春一去,已永无追寻之处,便是她的生命,此后也永将在愁苦间渡过!
  “龙形八掌”面上神色亦是一阵黯然,叹道:“造化弄人,每多如此,孙兄,你……你……”
  他似乎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终是说不出来。
  “孙老爹”强答一声,道:“但我自思自想,如今落得这种地步,也是罪有应得,只是檀兄,你……你为什么不将事实的真相说出来?”
  裴珏心头一动,只见檀明眼帘一合,默然不语,心中显见是感触良多,“他感触的是什么?”
  “孙老爹”长叹着接口又道:“我失去了这‘碧玉蟾蜍’后,便一心以为它是被‘淮阳三煞’盗去,竟没有去追查事实的真相,唉……只可怜‘淮阳三煞’兄弟三人都被我……唉,他们虽然为恶甚多,但又何尝得罪了我,反是我错怪了他们,我……我这不是罪有应得么?”
  龙形八掌“檀明张开眼来,茫然疑视着烛光,缓缓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之报,最是令人难测,‘淮阳三煞’作恶多端,没有被仇家杀死,却死在你手里,你心里自然难受,但你若仔细一想,又何尝不会是苍天借你之手,来将他们除去呢?“这充满哲理的言语,使得孙斌双眉一扬,但瞬仰叹道:“我无心铸下了这般大错,也受到了应得的报应,这样我死了之后,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些,只是檀兄,你……你为什么……”
  檀明截口叹道:“我如今受这样的冤曲、侮辱,实在也是罪有应得,我本想将这‘碧玉蟾蜍’物归原主后,就远远一走,让所有的罪孽都算在我身上,让这一段武林中的隐密,永远埋藏,但……但我满腔积郁不吐,实是死难瞑目。”
  裴珏心中又是一动,他已渐渐听出此事其中必定还隐藏着一件曲折、离奇、诡异的经过,那其中必定不知包涵着多少心酸与血泪!
  “孙老爹”轻咳着拿起一个陈旧的酒葫芦,在两只土碗中,斟下了满满两碗酒,“龙形八掌”一饮而尽,目光中神光一闪,瞬即又变得满面惘然,茫然凝注着飘摇着的火烛,像是已回到遥远的往事中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道:“十多年了……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满腔雄心壮志,就在武林中刚刚出现了那神秘而残酷的蒙面人之后,我便立下决心,要查出此中的秘密,于是我放下一切事务,孤身出来探查……”
  裴珏只觉心房中如中巨石一击,凛然付道:“难道他不是那蒙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