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小椴    更新:2021-12-03 07:59
  如果有人见到过一座山的颤抖,一座神像的怒目,就会知道那将是怎样一种恐惧。
  善本与贺昆仑的脸色就一齐变了。
  看他们的架式,像都想抬腿就逃。
  屋顶上的“肩胛”忽挥袖一踏,脚底踏出了一声裂响。
  他踩碎了一块瓦,才道:“罗师兄……”
  这一声击散了罗黑黑那凝郁的琵琶声。这声音中有疑问也有慰藉。恍如风雨故人来,纵相逢于对面难识之暗夜,彼此尽有沧桑,也自有沧桑过后、沧海归来的一点……旧情。
  那旧情慢慢熄灭了罗黑黑身姿中的火气。
  他忽然闭目,废然一叹,整个人静了下来。
  当他重新睁开眼,就望向善本与贺昆仑:“今日东西市斗声的就是你们吧?”
  那两人一点头。
  只听罗黑黑闷声笑道:“如我还在,岂容你们争王争霸!”
  这一声气慨极是睥睨。
  奇的是善本与贺昆仑这么骄傲的两个人居然都没有反唇相讥。
  屋顶的“肩胛”却猛地投来询问的目光。
  罗黑黑终于坦然地面向了他的目光。
  “你是问我如今何在?为何不在?”
  “呵呵,我如今长了运气。就为我琵琶当真天下第一,举世无俦,又不惯尘世奔走,与那些俗人交道,所以当今天子已召我入宫供奉去了。每天好酒好肉,再不与那些市井小民们纠缠,当真痛快啊痛快!”
  他语气甚豪,不知怎么,却奴听来却有丝怪怪之意。
  善本与贺昆仑都不说话,看样子似是不敢说话。
  只听罗黑黑淡然道:“我如今内庭趋走,三千粉黛均可相见,耳鬓交接也未尝不可,当真享尽艳福啊!”
  他说着似是微笑起来。
  可那微笑只是大风前天地忽然自畏的宁寂。只一瞬,接着,他喉中忽生哽咽,忽生悲痛,急生暴烈!
  却奴因见他性子古怪,又是狂燥又是庄重,早伸手死死抓住了树枝,生怕他狂性发做又弄那古怪已极的琵琶,把自己从树上震下来。
  罗黑黑猛一顿脚,脸上的泪滂沱而下。他声如沉钟,竟是比那琵琶更低的低音。
  “为了这便于侍圣,内庭趋走……”
  他双手一划,琵琶上五弦俱响,摧人心肺。
  ——“他们把我阉了。”
  屋顶上的“肩胛”的声音猛地激楚:“谁干的?”
  他这一声锋锐凌利,刺入夜空,真如刃颤。
  ——他这一下全无自掩的激鸣,终于爆出他真正的功力之所在。
  却奴只觉得于一地闷雷封口,暴雨淹兹中忽见一翅之激翔,激动得心都颤了!
  只听罗黑黑沉声道:“谁干的?难不成我罗黑黑最后还要倩人复仇?”
  说着他笑了。
  “所以你别问,我也不会说,总是比我强的人罢了!”
  “你刚才说得不错,这是个盛世的开端。在这样的开端里,有些人,就该早有自知的去掩面沉没……”
  他尽量要说得平和,可说到这儿,突然猛把琵琶向地上砸去,口中狂叫道:“说到底,终究是这东西误我!”
  “如果我不是性耽于此,于技击之术,纵练不成你那样的一刃绝尘,也断不至受此大辱……我砸了它……我砸了它!”
  然后他已不是对人说话,口中只狂叫起来:“我砸了你,我砸了你!”
  ——他把那毕生相随的琵琶一下一下向土里砸去。
  旁边人不敢拦他。
  却奴自小以来,一向认为自己此生孤楚,只怕伤心再没有似他的。此时一见,才觉出:倒底什么叫做痛发如狂。
  可那罗黑黑只是第一下砸得极重,接着接着,一下下竟越来越轻了,直至最后他自己抱起那琵琶,轻轻地抚了抚,爱惜地抚摸那琵琶的裂口。那姿式,竟有一种和他身形全不相称的温柔。
  却奴的眼中忽然泪下。
  而罗黑黑脸上的泪已如长江大河——他的手如一个情人似的向那弦上纠缠去:暗夜里的爱恨交接,抵死缠绵,明知自误,却不肯偷安。那琵琶在他的抚摸下也喑哑地叫了出来,叫出了它的伤,也叹着他的痛,全不成调,却悱恻如斯……
  那一夜,后来,这“乌孙阁”三大弟子竟各自抱起琵琶,索弄了一整夜。
  罗黑黑的琵琶是暴风骤雨又猛兼云开月明的晦朔交错。那样的爱恨难明、那样的用舍不堪;善本的琵琶直溯远古,他要在自己的心灵里寻找一个更古老更安然的家;而贺昆仑的却像一场人间烟火,他一直试图点燃快乐,用那烟火样的快活埋葬掉人生里所有的尴尬痼疾。
  他们弹弄得尽兴,直至夜近三更。
  却奴却见“肩胛”突然悄然欲退,也马上下树尾随而去。
  去时,他还听到他们若悲若欢,各自吟唱,边拔边歌道:“马上琵琶呀、关塞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息徒兰圃,秣马华川……朔气传金铎,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为其亡!”
  四、谈容娘
  “踏谣娘,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含光门侧,隶属于左骠骑营的营宅中,一连串的跺脚声,拍巴掌声,吹口哨声,使酒笑闹声传了出来。
  ——那是一大群男人在胡闹。他们都是军中将校,他们都在粗着喉咙唱歌,唱的正是这曲《踏谣娘》。
  今天是左骠骑统领于重华的生日。于重华身领虎贲中郎将之职,为人坚忍,平时御下极严,可是逢到他的生日,还是容许帐下同袍酣然一乐的。
  这里是他的家。他如今已年过四旬,可是依旧未娶。别人问他为何,他总说:“经逢乱世,要全此一身,已属不易,更何况家小?”
  他的脸本来就像个核桃,说这话时,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个被压裂的核桃。
  听到的人不由大奇:要知,现在的虎贲中郎将于重华、当年可是以技击之术名驰一方的好手。虽说赶不上万顷王,波罗密,风尘三侠以及星罗道中诸人的名气,却也算得上入流好手。连他也说全身不易,那别人又待如何?
  可于重华一张干硬的脸上深刻的皱纹却也不由让人感慨:在隋朝全盛之时,全国人口已过八百余万户,可自从隋末离乱,人口骤降,到初唐年间,人口仅余三百余万户。
  不是从那场战乱中走出来的,只怕很难理解活下来的不易。
  ——天下军旅中,又有多少人是甘心情愿而加入军藉的?现在他们活下来,当真是从尸坑里爬出来的。那过往的日子,当真是:铠甲生饥虱,万众以死亡!
  于重华的家布置也极为寒肃,可以说全无铺陈。照说以他现在的地位,断不至寒苦至此。
  人皆重轻暖,生命的欲求枝枝叶叶的开散出来,开成满厅满室的铺设,开成锦茵玉褥,炉瓶三事,瑞脑檀香,珠履金冠。可他的家,旧堂鄙室,宽敞是宽敞,却简陋到了极点。
  可你只要一看于重华的脸,就会明白,他分明已很少感到生之乐趣。
  让他还稍显有一点人味的是:他还喜欢女人。不过他即无妻子,也没有妾侍,他所要求的女人不过是“夜半来,天明去”。他甚至不喜欢看到那些女人的脸,因为相貌的记忆总会勾起一些牵扯。他想象中的女人,不过是一些遥远的、只可偶然一触的温热的身体。
  他甚至都不愿费力去寻找,总是由帐下小校随便找来哪个女人,他也就会随便留下。
  他营中帐下的同袍都对他的怪癖深感骇异,甚至私底下常开玩笑地猜测他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时会是何情状,由此牵扯出许多秽语。但在那些滑稽猥亵的口吻中,一些生之悲凉也就那么轻易地滑了过去。
  厅堂上将要舞弄的谐戏正是《踏谣娘》。
  有唐一代,还没有后来剧情那么复杂的杂剧,《踏谣娘》可谓当时最流行的谐剧了。
  这剧的起因是这样:相传北齐时,有一人,姓周,疱鼻,本是一百姓,偏偏喜欢自称为“郎中”。没事儿爱喝个酒,一喝酒,就使性,回家进了门就打老婆。
  他老婆被打不过,常常逃出门来在街上痛哭。那姓周的不顾众人围观,人越多越来劲儿,追到街上,醉得歪歪斜斜的,还是不停地追打。
  这本是人间极常见也颇为哀惨的一景,可能因为太过常见,大家已经熟视无睹了,又或者那“周郎中”醉酒追打时,丑着一张酒糟鼻的脸,摆动着一双罗圈的腿,姿式太过好笑,后来,这原本悲惨的追打竟成为当日街坊间的一乐。
  接下来,这场景被优人蓦仿,到处搬演,传为笑乐。以致后来传承下来,竟成为一出有名的谐剧。
  唱这出谐剧时,观众从来都预先准备好了笑——那是一种对比式的快乐,这快乐是无情的,它让观众产生一种身份高出戏中人一大截的满足感,跟雨天躲在屋檐下等着看别人在街上摔跤一样的快活:自己正穿得干干爽爽,但、看……他的衣服马上就要滚上泥了。
  屋中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形。人人都在等着演《踏谣娘》。只是不知他们现在已这么快活,接下来那优人怎么还能把这兴致拔弄得更高些?
  今日请来唱这出《踏谣娘》的却是张五郎和谈容娘。
  他们是一对夫妻,算是长安城中有名的两个角色。
  张五郎又唤做张郎当。“郎当”是粗话,被这浑名形容的人个子矮小,容貌丑陋,整个人一眼望过去,最触目的就是他脸上那根通红触目的酒糟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