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小椴    更新:2021-12-03 07:59
  这时那人忽抬了下眼,却奴就见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瞟了师傅一眼。
  相离这么远,他不可能看清那人的眼神。可这一眼还是让他觉得,那一瞟、让那人的身姿泄出了一种不同于俗的寂寞和一点苍凉已极的讥诮来。
  就是这一眼,跟一把细火似的把却奴的整个心都点燃了。
  他曾努力幻想过真的见到那个人时会是什么样子,可无论怎样的设想在此时看来都已荒唐,反而他这时的姿态让却奴觉得无比的真实。
  头顶上贺昆仑的琵琶已弹入佳处,那流宕的快乐似一根无形的线把街上所有的人都串在了一起。
  ——可他、不在其中。
  ——仿佛一只鸟……早已钻出了自己羽翅的牢笼。
  街上人影幢幢的,琵琶在响,阳光在人脸上噼叭地打着,到处扬溢着尘土的腥味。
  可这一切,似乎都从那个人身上透体而过。
  却奴在心底忽像听到了“滴”的一声。
  ——这一声滴在了贺昆仑那繁音骤响的琵琶声上,仿佛从遥远的世界里传来,在遥远的山洞里,那儿有石钟乳滴下,石笋在时间里静静地长,可这一声突然“滴”过,像这繁华世界里划过了一声与之全不相容的……
  ——万载空青。
  木楼底下忽然一阵骚动。
  却奴位置高,原较众人看得清。
  只见天门街的人群忽然乱了,十几个健汉正从街西涌出,他们人人肩上都顶了个高数丈寻的巨橦。
  所谓巨橦,也就是杂耍人专用的木杆,其粗细轻重视杂耍人的功夫而定。
  那十几人顶着的巨橦上还缠丝绘彩,如同十几根炫目的彩柱。露出木头的地方就露出雕刻,没有雕刻的地方都用彩绸缠住。他们一路走来,却全不消停,只见那十几个人个个全不靠手,那粗达碗许、重逾百斤的橦柱就被他们不停地由肩传到头顶,再由头顶传到背上,甚或额上、下巴上都可做为那巨橦的生根之地,再左右肩交换着……岌岌可危,却又稳如磐石。
  每当他们一动,旁边人就会爆出一片惊吓,那是怕被砸着、不由发出的一片惊呼。
  那声音即害怕又饱含着一种刺激的快乐。乱叫声中,人群已被这十几个健汉劈得分开。旁观者脚步个个步履趑趄,慌不迭地避让。可那十数根橦杆、却只是笔直朝上地竖立着,纹风不动。
  长安人本已见多杂耍,却少见过如此多的好手聚在一起,而且动作还如此整齐划一着。
  人人避闪间,只见他们已走到距东市贺昆仑那木楼百余步处。
  他们忽停下身,顶着橦的额头用力一抖,十几根粗壮的脖子青筋一暴,汗水甩下,那些橦柱就稳稳地落在了他们的肩头。
  这批人一共十二个,立在那里,有十一个围成了一个圆圈,圆圈中心还站着一人,这人顶的橦却又较其它人为粗。
  那些巨橦根根笔直朝上,高两丈许。众人一时还没弄明白他们在耍什么花样,就见有一个小儿已走到圆圈中心,背着一张网。他忽从中心那大汉的腿上直攀到他肩顶,然后双手一合,就抱着那橦杆飞窜而上,转眼之间,已达杆顶。
  众人才叫了一声好,就见那小童捏着一根亮闪闪的羊肠线,又自背上掣出那张网,那网也是羊肠线织就的,银光闪闪,孔若鱼鳞。然后只见他将那张网结在橦顶上,然后双腿蜷屈,倒挂在竿上,竟向另一根橦杆上跃去。
  人群一声惊呼,他却已稳稳地抱住,在那竿顶上又结住网的一角,接着就在那十余根橦间跳跃,姿式惊险,还牵着那面网,却分毫不乱。
  没一会儿,那小孩儿就在那十二根橦柱顶上结好了那张银亮的网。
  那网在十二个壮汉与十二根巨橦的映衬下轻柔如无物,银闪闪的仿佛一场轻华的梦。
  网一结迄,那小儿就已滑溜而下,一钻不见了。
  人群中乖觉地已叫了起来:“好啊,西市打擂台的来了!”
  众人笑叫道:“有趣,有趣!”
  却有人高呼道:“琵琶,我们只要听琵琶!”
  ——大家都在猜西市这回会弄出什么花巧来与东市斗。
  刚才他们被贺昆仑的绝技已逗弄得万众一心:此时只要看西市能找来什么好手,能把贺昆仑那天下第一的琵琶压下去!
  叫嚷声中,只见街西又稳稳地走出了两个人。这两人也都是壮健小伙儿,却不顶橦,俩人儿合伙儿架着一架云梯。那云梯直竖,中间缠着软索,同样缠丝绘彩,竿子却是两根紫竹。他们走到凭空搭起的网边上就停了下来。
  然后,只见一个女郎在他们身后袅袅娜娜地走出,不发一语,抬步即起,缘着那梯上软索拾级而上。
  她素襟窄袖,身上并无多余装饰,梯子两侧却彩带飘飘,随风招摇。众人还没看清她脸,就已为她这踏丝步云的风姿倾倒。
  那女郎也着实轻盈,双脚如履平地,全不用手扶那梯子,像乘着一条丝织的天梯般凭空飞渡,直向那橦顶的网上行去。
  那女郎手里挟着一个素囊,直到她登至那张网上,才冲众人略微颔首一笑,就此跽坐于网。
  ——这橦竿当然没有贺昆仑所坐的东市木楼搭建得高,那女郎自有一种不倨不傲的风度,直面对方高出他们倍许的木楼于平视。
  然后、她缓缓解开素囊,抽出一把琵琶来。
  众人一见来的果然是琵琶,兴致不由更加的高涨!
  四下里彩声大起。却有不少人疑惑着:刚才贺昆仑的表演已精彩如许,那女郎却凭什么还可以强过他?
  顿了顿,那女郎却开口道:“贺先生,即为斗声,我就不再虚套了。你还有什么绝艺,就请拿出来吧。”
  说着微一蹙眉:“适才所闻,实辱大名。”
  木楼上的贺昆仑一见她来,不由皱了皱眉。
  他其实不认得,却已觉得如临大敌。
  贺昆仑虬髯深目的脸上,本来就够尖的鼻子一霎间似乎更尖了。沉默了会儿,才咳了一声,开口道:“那我就弹上一段《羽调六幺》吧。”
  下面听众一闻,几已疯狂——要知当日贺昆仑技压教坊九部,就是凭着这一曲《羽调六幺》。据说当今太上为这一曲也曾动容。
  人人皆知,当今天下,除了生性倨傲,从不肯在俗人跟前献技、专供御前侍奉的罗黑黑,这琵琶一道,贺昆仑凭此一调,已足称国士。
  人人都怕别人没听清楚,跟亲交故旧低声重复道:“是《羽调六幺》啊!贺昆仑要弹弄他从来少弄的《羽调六幺》了!”
  街上一时不由万众阒寂。
  天门街上的杂声像被一场狂风扫过,扫得街面上帚痕深刻。
  然后,贺昆仑的琵琶就响了起来。
  那孩子这时心里稍松,已能略略听得进那琵琶了。
  他独悬于木楼之上,听得原比众人真切。
  不知怎么,他觉得那琵琶声并非从他头顶传来,而是从街上,是从街上反弹过来的。
  而那反弹过来的声音,并不只是琵琶。他似还听到了灰尘的声音,阳光的奔走,正在天门街上做油饼的油锅内滋啦滋啦的声响,还有马的鼻息咻咻,众人脸上汗水被太阳烤出的低微的爆响www奇Qisuu书com网,井水台边骡子在木架上蹭着脖子的细碎声,与辘辘上的绳索磨擦的声响……
  那一切和着那琵琶,一起在响。
  ——那一切……似乎都是快乐的;
  ——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不知怎么,他的脸上却现出一点孤独来。
  那是一个孩子式的孤独,像热年热节的,一个孩子的下巴抵在窗棂上,窗子冰冷,下巴尖峭,彼此硌得生疼。而烟火就在窗外、却有如数百里远的遥遥地爆响……
  如果有人看到,这一点孤独,就像就抵在人生的软肋上。
  贺昆仑一曲方竟,底下众人已拊掌欢呼起来。
  却听对面西市请来的女子待人声略定后,才开口道:“琵声多,琶声少,也未为绝技。”
  众人一怔。
  ——琵琶自上而下拔之谓为琵,自下而上谓为琶。
  底下看众多是看热闹的,少有人懂得门道,听到这术语,还是不由被唬得一愣。
  却见那女郎已捻弦一笑道:“以《六幺》而论,以‘水调’弹之,虽称繁难,不过当行,未见出色,小女子请移入‘枫香调’弹之。”
  对面木楼上的贺昆仑已诧然道:“枫香调?”
  ——言下之意,分明是“不可能,不可能!”
  那女郎已一操琵琶,轻拔了拔:“献丑了。”
  那女子起调甚平,清清泠泠,仿佛她不是为西市千金请出的、特意要与贺昆仑斗技的一般。
  众人都正等着看她的手段,比刚才更加的耸耳细听。
  孩子望了会儿那女郎,却不放心,又看向铜器坊檐下铁锅边卧着的那个男子。
  却见他师傅宗令白分明已灰了心,这时正怏怏的举步向回行去。
  他的步子一步比一步走得寥落,看得却奴都心酸起来。
  可那他关注着的、那个卧着的人这时却一抬首,若有意若无意地朝师傅的背影看了一眼。
  那一眼中,像满是一种苍凉的讥诮。
  ——是他!
  却奴分明记得,师傅来时,他也曾这么抬眼一望,有若相迎;待得走时,却又是这样一眼,却为相送。
  这一迎一送之间,不知怎么,却奴觉得,已滑过了师傅的苦修勤望的一生……
  他突然觉得,那人这时似才开始有意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