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凌力    更新:2021-12-03 07:46
  又尖又恶、充满威胁的声调,是汁么人了
  “我可不吃这一套!”回答的吼声,震得窗户纸’‘沙沙”颤动,“婚姻事讲的两厢情愿爱好做亲,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废话少说,‘你请吧!' '
  姑娘瞥了陆健一眼,脸儿红了红,突然双眉一挑、胸脯挺,推门而出,跟着,整个院子里响彻她又急又亮、干脆利落的声音:“听着!去告诉你那主子.别说什么侧室姨奶奶.就是他三媒六证八抬大轿聘我当正头夫人、我们也不干:你给我滚:' 院子里吵闹声脚步声开门关门声,好一阵才平静下来。陆健正暗自估摸着宋家的身份、这场争闹的由来,门又响了.帘子掀开,那个眼睛很亮的虫! 须大汉走进来,身后随着一位温顺良善的中年妇人,端着一盏茶。陆健连忙起身向主人夫妇申谢。82
  主人拦住:“快不要如此,先生还弱,躺着说说话儿吧{' 主妇递上茶:' ‘先生漱漱门。到底过来了,大家就放心了。”陆健接茶谢过,又问:' ’不知希南兄一家· · 一”“先生放心.昨天都已棺敛下葬了… … 可怜卢先牛一家.平日温文贤良,遇此大瘟,竟阖门故去,真叫人… … 唉!”宋人哥低头一叹,宋大嫂在一旁用袄袖拭泪,陆健默然。
  “听说,先生白远方来?”主人看看陆健.
  “是。在下程守仁,祖籍杭城.多年游学四方,刚从陕秦南来,依次拜访旧友,不料· · 一唉!宋兄与希南兄有亲?' ' ’不,交好朋友而已,又是近邻,得卢光生教益洲:多。在一下名岁寒,也曾进过学的口近年世事如此,已弃文经商犷。”“难得岁寒兄侠义心肠,既为希南一家料理后事,又搭救我这素不相识的过客… … ”
  宋岁寒苦笑:白同是天挂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 一但不知你此后意欲何往?仍去拜望旧友?'
  陆健心里一动,说:“正是,想往杭州一行,有一挚友名陆健· · 一”
  “陆健?”宋岁寒惊异地重复一句,“杭州陆健陆文康?' …… ’你,你认识他?”陆健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但此人正被通辑。三个月前镇上贴过通缉文告二”“他犯了… … 什么罪?”陆健嗓子眼像塞了团棉花,脸色也倏然惨自,宋岁寒心里真有几分瞧他不起.但只微微整了眉头.答道:
  , ! 南又出一件巨案,你不知道?'
  陆健摇头。宋岁寒便说起了明史案。个别情节经过讹传己经面目全非,便陆健是此案中人,听得出大体不差。后来宋岁83
  寒说他六月里正在杭州.亲眼见到此案终结。
  “最后· · 一结案一。 ' ? ”陆健怕冷似地缩起身子‘
  …… …… ’渗哪!,· ,… ”宋岁寒沉痛地低声述说:
  庄廷钱已死,戮尸、其父服毒先死,戮尸。其弟凌迟;为书作序的原礼部侍郎李令哲,连同他四个儿子一起斩首。幼子年方十六,法司不忍,令他减供一岁,可免死允军,孩子却说“父兄尽夕! ,柯忍独生”,不肖易供;
  最惨莫过朱佑明,并未参与明史事,只因吴之荣索贿不遂仇日扳诬,竟连同五个儿子一日斩尽!
  刻阵印书月书送版购书以及评点校阅者名士全斩!行刑日六月二! 一七,在城内众安桥弼教坊,处决了一七}一余人,其中凌迟就有! 一八名!一时犬吞地暗.日色无光… … 株连白余家,流徙为奴的华犯家眷过千!
  六月二十九,河面塞满流徙罪犯的船只.长达数甲,船卜门窗全都钉死,码头上哭声震天,两岸观者如堵.却悄然无声
  可恨首告吴之荣,竟得厂庄、朱、陆三户家产的一半,骤然大富,又去做官了!松魁虽然械送京师,终竟是满大人,仅削官除爵,他的幕客程维藩倒当厂替死鬼,在京少了1。 斩首示众!
  陆健听到这里,忍不住“啊”了一声,随即用拳头堵住日.把惊痛硬生生地顶回去。宋岁寒满腔悲愤,竟没有注意客人的反常.继续骂道:“浙江巡抚朱恩柞也不是东西]当初他也受了庄家的钱,参与从下吴之荣诬告的,这次案发,仗着与出徽的刑部侍郎相熟,重贿买通,委过于归安、乌程两县学官.致使学官被斩.换得他无事]哼,这种人不遭报应,天地不公!' 84
  陆健心神慌乱,竭力自持:' ‘不知我那老友… … 陆健家!1 …… … … 如何。 ' ? '
  ”唉.能逃脱么?家产查抄~空不说,连他老母也在狱中不堪凌辱悬梁自尽,妻妾。 匕女全都流徙达外为奴了· · 一”一阵钻心的疼痛,使陆健面孔抽搐,肩眼都变f 形.脸上刚恢复的血色1!。 那间个失,嘴唇灰败、浑身颤抖,眼珠凝to - I 一厂一般,直瞪得凸了出来{这可怕的形景把宋岁寒夫妇惊住了,赶忙摇他,不住地叫:“程先生:程先生!'
  陆健好不容易才缓过气,一仰头,泪如雨下,大叫着:”文康!文康!你上辈子作了什么草.此生苦难重重?如今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难道陆门一脉就此断绝了?… … ”
  宋大嫂见他对旧友如此情重,很是敬佩,连忙劝慰:“先生大病初起,身子虚弱,要多保重才是。”
  陆健摇摇头,闭上眼,泪水又珠串一样滚下来。有人轻轻碰他,递来一杯热茶、一张热面巾,原来是那个明眸皓齿的姑娘,她拭着泪,抽拉着说;“大叔别难过了,现如今,哪儿的人都活得不容易啊!
  陆健长叹,擦了把睑,喝了儿目热茶,收住泪。宋岁寒一直不转眼地望着陆健不做声,此时双手一拱,说:“如今世事艰难.全仗朋友扶助提携。鄙人近斤也遇着难题,不知能不能求程先生援手了”
  沉埋在悲痛中的陆健视听尚未正常.茫然不解地看着他.他于是重复一遍,又说:“本不该在先生悲幼之际出这难题,实在是火烧眉毛,不得不… … ”
  陆健这回听懂了,迅速恢复了他的明敏:“请讲二”宋岁寒看看姑嫂俩,她们低头退出,他便转向陆健:' ‘程兄85
  有所不知,这萧塘镇原本驻有满兵,说足防盗防贼防海外郑家的。略像样的房屋尽被他们占去,一}一家供养一兵.义盘放营债、好淫妇女、捆打石一妙,可恶成共.百姓莫敢言声。 近[- - 1 因瘟疫,尽数迁走,不日又将归来。小妹容姑不幸被带兵参领看中,数次遣人传话要纳为侧室。我们不肯,便日日卜门吵闹,是以假说小妹己有人家n 员然讨得片时清静,日后如何交待?天使程兄光临寒舍,令我绝处逢生。程兄器宇轩昂资质不凡,若不嫌弃,就将小妹… … ”
  “唔?”陆健一愣,连忙抬眼看着宋岁寒,门吃吃地说:' ’这… … 如何使得?我是有妻妾少! 女的人… … ”蓦然想到远流一千里与旗下为奴的家眷,他悲从中来,喉头硬咽着几乎说不一下去了,终于借着一阵咳嗽掩饰过去.' ‘况妇_云游在外数年不归.踪迹不定,又过不惑之年,令妹青春妙龄,你不能这么委屈她!' “如果她自己情愿! 尼?”宋岁寒压低声一不大情愿地问,自从见到这位程先牛。容姑异乎寻常地热诚,哪有闺中少女去服侍一个陌生的生病朴子的道理丫兄嫂宠爱她逾于常情,责备她两次,不听也就算了〕 瘟疫遍地之际,谁还顾得厂那许多礼数?”不,她年轻不懂事.我可以做得她父亲户二厂一哎,得罪得罪,此话对尊兄说,实在失礼,宋兄见谅门”陆健拱着手还要说什么,“哇”的一声,不知是院里还是楼上,响起伤心的痛哭,并不呜呜咽咽悄声悄气,是毫无顾.忌、像孩子挨打一样真心实意的大哭。这是容姑,想必听到了两个男人的对话。陆健发窘了 ,只好不再说话、
  “程兄.不勉强,”宋岁寒并不生气,豁达地说;“不能真,权且假。只要程兄应允.说你早年就聘定了容姑.这次特来接她回籍完婚,先把那参领应付过去,你就便把容姑送到我一家86
  远亲处躲避,此后去留悉听尊便。如何?'
  陆健想了想,答应下来。
  下午,陆健自觉精神恢复,要去坟上祭奠老友。宋岁寒说:“程兄莫怪,你这胡须无论如何要剃去才好。”
  “怎么?… … ”
  …… .尊容实在与通缉文告巾的陆文康相似,三缴髯、长眉细目、修长身材… … 万一给做公的误拿入监,则百n 莫辩。”陆健心里一慌,偷看主人一眼:他是一面写账一面说那些话的,仿佛无所用心,不等陆健回答,他又说:
  “还是晚饭过后,天色暗下来再出去为好。”
  天终于黑了。陆健打着灯笼、提着纸钱纸锭,向镇西北的坟场慢步走去。偌大的萧塘镇死一样沉寂,灯光寥落,惨淡如鬼火。他心头也是荒凉一片,无限悲枪尸宋岁寒本想陪同,他附绝了。他要祭的,何止老友一家!
  荒军累累,新坟重重,这片坟场大得惊人,静得怕人。对着老友一家合葬的大家,他沉痛地跪拜下去.不再起身,流泪、烧纸,默默为老友、为老母家人、为六月二仁七日冤死的所有人祝祷,祈求苍天保佑他们一早投福胎… …
  投了福胎又如何?陆健此生还没福么了才、财两旺.享尽入间富贵,到头来一场空,有过的一切又全都失去。或者,这就是命了
  他的命是什么?世家公少户,风流闲人,逢遭国变.一心想以诗酒了此一生,朝政国事一概不想不问,以为能置身世外二二十年的经历,他今天才看清厂,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的兴衰荣枯总脱不开朝廷朝政的制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