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3
  』
  胡雪岩心想,也不过半年未见左宗棠,何以老境颓唐至此?便有些不大相信,及至一问江德源,果然如此,他说∶『江宁现在许多事办不通。为什么呢?左大人先开讲,后开骂,一个人滔滔不绝,说到时候差不多了,戈什哈把茶碗交到他手里,外面伺候的人马上喊一声「送客」。根本就没法子谈公事。』
  『这是难得一次吧?』
  『哪里?可说天天如此。』江德源说,『左大人有点「人来疯」,人越多他越起劲。大先生亦不必讲究礼节。「上院,去见,不如就此刻在花厅或者签押房里见,倒可以谈点正经。』
  原来督抚接见『两司』——藩司、桌司以及道员以下的僚属,大致五天一次,『衙参』之期定在逢三、逢八的日子居多,接见之处,称为『官厅』,而衙参称之为『上院』。胡雪岩到的这天是十月十七,原想第二天『上院』,如今听江德源这一说,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当即换了官服,坐轿直闯两江总督的辕门。
  辕门上一看『胡财神』到了,格外巴结,擅作主张开正门,让轿子抬到官厅檐前下轿,随即通报到上房,传出话来∶『请胡大人换了便服,在签押房见面。』
  于是跟班打开衣包,就在官厅上换了便服,引人签押房,左宗棠已经在等了,胡雪岩自然是行大礼请安,左宗棠亲手相扶,延入客座,少不得有一番寒暄。
  胡雪岩一面说话,一面细看左宗棠的眼睛,左眼已长了一层白翳,右眼见风流泪,非常厉害,不时拿一块绸绢擦拭,于是找一个空隙说道∶『听说大人的眼睛不好,我特为配了一副眼药来,清凉明目,很有效验,』说着,将随手携带的一个小锦袱解开来又说∶『还替大人配了一服膏滋药,如果服得好,请大人交代书启师爷写信来,我再送来。』
  『多谢,多谢!』左宗棠说∶『我现在多靠几个朋友帮忙,不但私务,连公事都要累你。上次山东闹水灾,两江派助赈四十万,藩库只拿得出一半,多亏你慷慨援手。不过,这笔款子,两江还无法奉还。』
  『大人不必挂齿。』胡雪岩原想再说一句∶『有官款在我那里,我是应该效劳的。』但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这一回越南吃紧,朝命彭雪琴督办广东军务,我跟他三十年的交情,不能不助他一臂之力,而况我奉旨筹办南洋防务,粤闽洋面,亦在我管辖之下,其势更不能兼筹并顾。可恨的是,两江官场,从曾湘乡以来,越搞越坏,推拖敷衍,不顾大局,以致于我又要靠老朋友帮忙了。』
  『是。』胡雪岩很沉重地答应着。
  『王阆青已经出京回湖南去招兵了,打算招六千人,总要有四千支枪才够用。江宁的军械局,为李少荃的大舅子搞得一塌糊涂,交上海制造局赶办,第一是经费尚无着落,其次是时间上缓不济急,所以我想由转运局来想法了。
  雪岩,你说呢?『
  『转运局库存洋枪,细数我还不知道。不过大人既然交代要四千支,我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办齐。』
  『好!』左宗棠说∶『我就知道,跟你商量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最痛快不过。』
  『光塘┅┅』胡雪岩称名谦谢∶『承大人栽培,不敢不尽心尽力伺候。』
  『好说,好说。还有件事,王阆青招来的兵,粮饷自然由户部去筹划,一笔开拔费,数目可观,两江不能不量力相助。雪岩,你能不能再帮两江一个忙?』如果是过去,胡雪岩一定会问∶『要多少?』但目前情形不同,他想了一下说∶『回大人的话,现在市面上银根紧得不得了,就是不紧,大人要顾到老部下。如今我遵大人的吩咐,要多少筹多少,到了陕甘接济不上时,就变成从井救人了。』
  所谓『老部下』是指刘锦棠,而胡雪岩又是西征转运局的委员,在他的职司有主有从,如两江筹饷是额外的差使,行有余力,不妨效劳,否则他当然要顾全西征军为主。
  左宗棠了解到这一点,便不能不有所顾虑,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我再找藩司来想法子。如果真有难处,那就不能不仰赖老兄拔刀相助了。』
  『大人言重。』胡雪岩问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请示。』
  『请示』便是听回音。左宗棠答说∶『很快、很快,三两天之内,就有信息。』
  于是胡雪岩起身说道∶『我听大人的指挥办理,今天就告辞了。』
  『嗯,嗯。』左宗棠问∶『今天晚上没事吧?』
  胡雪岩知道要留他吃饭,急说道∶『今天晚上有个不能不去的饭局。』
  『既然如此,我不留你了。我知道你事情多,不必来看我,等有了信息,我自然会派人来请你。』
  于是胡雪岩请安辞出。接着便转往秦淮河河房去赴宴会,在座的都是江宁官场上提得起来的人物,消息特别灵通,胡雪岩倒是听了许多内幕,据说李鸿章已向总理衙门正式表明他的看法(奇*书*网-整*理*提*供),中国实力不足,对越南之事应早结束,舍此别无良法。
  但总理衙门主张将法国对中国种种挟制及无理的要求,照会世界各国,以明其曲在彼。如果法军来犯,即与开战。李鸿章虽不以为然,无奈他想谈和,连对手都没有,法国的特使德理固已转往日本去了。
  『中国的若恼是,欲和不敢和,欲战不能战。』督署的洋务委员候补道张凤池说∶『现在是彼此「耗」的局面,就不知道谁耗得过谁了?』
  『那么,照凤翁看,是哪个耗得过哪个?』[奇+書网-QISuu.cOm]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在法国,原来只有他们的外务部长最强硬,现在意见已经融洽了,他们的内阁总理在国会演说∶决心在越南打到底。而我们呢,朝廷两大柱石,纵不说势如水火,可是南辕北辙,说不到一起,大为可虑。』
  所谓『朝廷两大住石』,自是指李鸿章与左宗棠。在座的虽以两江的官员居多,但其中跟李鸿章渊源甚深的也不少,谈到李、左不和,是个犯忌讳的话题,如果出言不慎,会惹麻烦上身,所以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此人是山东的一个候补道,名叫玉桂,蒙古旗人,原来在两江候补,署道实缺,也当过好些差使,资格甚老,年纪最长,大家都叫他『王大哥』。此人理路很明白,勇于任事,本来是应该红起来的一个能员,只以心直口快,妨了他的官运。这回是奉山东巡抚所派,到江宁来谒见左宗棠,商议疏浚运河,哪知来了半个月,始终不得要领,以致牢骚满腹,一提到李左不和,忍不住要开口了。
  『左、李两公,勋业彪炳,天下仰望,朝廷酬庸有功,封侯拜相,过去的战功是过去了,可以不谈了,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必呢?』
  这明明是在说左宗棠。八座咫尺,忌讳益甚,更没有人敢置一词。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只当大家默许他的议论,因而就更起劲了,『如说打仗,兵贵神速,倘或一天到晚说空话,正事不只,到得兵临城下,还在大谈春风已度玉门关,各位倒想,那会弄成怎么一个局面?』
  听得这番话,座客相顾失色。有跟玉桂交情比较深的,便很替他担心,因为这话一传到左宗棠耳朵里,就一定会找上他去,如果只是痛斥一顿倒还罢了,就怕找了他去质问∶你说『兵临城下』是什么兵?是法国军队吗?
  一怒之下,指名严劾,安上他一个危言惑众、动摇民心士气的罪名,起码也是一个革职的处分。
  于是有人便乱以他语∶『玉大哥、玉大哥,今宵只可谈风月,喝酒,喝酒。』
  王桂还想再说,作主人的张凤池见机,大声说道∶『玉大哥的黑头、黄钟仲吕,可以醒酒,来,来,来一段让我们饱饱耳福。』
  『对!』有人附和∶『听玉大哥唱黑头,真是痛快淋漓。快,快,「场面」呢?』
  文场、武场都现成,很快地摆设好了,『乌师』请示唱什么,张凤池便说,『玉大哥最拿手的是《探阴山》跟《上天台》。我看先上天台,后探阴山吧!』
  『不!』玉桂答说∶『今天我反串,唱「胡子」,来段《斩谡》。』
  等打鼓佬下鼓糙领起胡琴,过门一到,玉桂变了主意,『我还是唱《上天台》吧。』他说。
  原来玉桂编了一段辙儿,想骂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个蜀中大将,『言过其言,终无大用』,但想想身居客地,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过于嚣张,实在也不很相宜,所以不为已甚。
  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颇有感触,回想当年左宗棠意气风发,连曾国藩都不能不让他几分,哪知如今老境颓唐,为人如此轻视,这样转着念头,一面为左宗棠悲哀,一面也不免兴起急流勇退的念头。
  在江宁已经十天了,左宗棠始终没有派人来请他去见面。由于他事先有话,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见,只有托熟人去打听。但始终不得要领。
  好不容易左宗棠来请了,一见面倒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说∶『雪岩,陕甘那面我另有部署,你把转运局的官款,拨二十五万出来。』
  这笔款子自然是拨给王德榜的,不加商量,直接交代,胡雪岩除了唯唯称是以外,别无话说。
  『这笔钱能不能在这里拨?』左宗棠问。
  『大人要在哪里拨就哪里拨!』
  『好,就在这里拨好了。你替王阆青立个折子。』
  『是。』
  『你什么时候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