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3
  此人单名一个润字,人很能干,运气也很好,在上海一家洋行学生意,深得洋人的器重,从廿二岁开始与人合伙开钱庄,开丝号,开茶栈,无不大发利市。同治二年廿六岁,已经积赀十来万,在江南粮台报捐员外郎,加捐花翎,俨然上海洋场上有名的绅士了。
  因此,同治十年得了个差使。那时两江总督南洋大臣曾国藩决定挑选幼童出洋留学;事先研究,这批幼童以在广东挑选为宜,因为美国的华侨绝大部分是广东人,广东风气开通,作父兄的固不以幼年子弟在万里重洋之外而不放心;而此辈幼童在美国常有乡音亲切的长辈去看他们,亦可以稍慰思乡之苦。
  由于徐润是上海『广东帮』商人的领袖,所以曾国藩把这个差使交了给他。徐润策划得很周到,挑选了一百二十个资质很不错的幼童,分四批出洋,每批三十人;第一批在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上船,由容闳带队,大部分是广东籍,广东籍中又以香山为最多,因为徐润就是香山人。
  当然,也有其他省份的人,但为数极少,只得五个,两个江苏、一个山东、一个福建、还有一个是徽州人,不过是广东招来的,这个十二岁、生在辛酉政变那一年的幼童,叫做詹天佑,他的父亲叫詹作屏,在福建船政局当机器匠,家眷寄居广州。詹天佑应募时,有人劝詹作屏让他的儿子学法律,学成回国,可以做官;但詹屏坚持他的儿子要学技艺,而且要学最新的技艺。
  第二批是在同治十二年五月放洋的,由徐润的亲家黄平甫领队。这回在挑选的官费生三十名以外,另有七名广东少年,由他们的家长自备资斧,请黄平甫带到美国——风气到底大开了,已经有自费留学的了。
  第三批是在同治十三年八月间派遣。这回与以前不同的是,除了两个学技艺、一个学机器以外,其余的都念普通学校,年长的念『中馆』;年幼的念『小馆』,但所谓年长,亦不过十三岁,台广东香山的唐绍仪、江苏常州的朱宝奎;而最年幼的,至少也要十岁。
  第四批放洋在光绪元年九月,增加了十个名额,一共是四十名,这回一律念普通学校,到中学毕业,再视他们性之所近,决定学什么。同时外省籍的幼童也多了,但仍不脱江苏、浙江、安徽三省。
  幼童放洋是曾国藩所创议,但他不及见第一批幼童放洋,同治十一年二月殁于任上;以后便由李鸿章支持这件事,徐润亦由此获得李鸿章的赏识,由北洋札委为招商局的会办,与盛宣怀同事。
  在这七八年中,徐润的事业蒸蒸日上,当然还远不及胡雪岩,但亦算是上海『夷场』上的殷商。
  胡雪岩跟他除了作善举以外,别无生意上的往来,而古应春因为原籍广东,又以跟洋商打交道时,常会聚在一起,所以跟徐润走得很近,也有好些合伙的事业,其中之一是做房地产生意。
  徐润的房地产很多,地皮有两千九百多亩,建成的洋房有五十一所,市房更多,不下两千间,照帐面上算,值到两百二十几万,但积压的资本太重,空地毫无收入,还要付税;市房则只是收租金,为数有限。于是,他有一个英国朋友,名叫顾林,此人在英国是个爵士,本人热心运动,交游很广,亦很懂生意经,他向徐润建议,彼此合作。
  顾林亦是古应春的朋友,因此,徐润邀他跟顾林一起谈合作,『我们组织一个大公司,投入资金,在空地上都盖起房子来。』顾林说道∶『造一批,卖一批;卖来的款子造第二批。空地用完了,把旧房子再来翻造,不断更新,外国的大都市,尤其是美国,都是这样建造起来的。』这个周而复始盖房子的决窍,徐润也懂,『可是,「他问∶』这要大批现金,你能不能投资?『
  『当然,我没有这个意思,不会跟你谈合作。不过,我也是要回国去招股。我们把合作的办法商量好了,拿章程在伦敦市场上传了出去,相信不到三个月,就能把股本募足。』『股本算多少呢?』
  『这要看你的意思。你拿你的房地产作价——当然是实价;看值多少,我就募多少股本。』『徐润点点头问古应春∶』你看呢?『
  『他这个法子可行,也很公平。不过,我认为我们这方面股份要多占些。』
  徐润想了一下,提出很明确的办法,这中英合资的公司股本定为四百万两,华方占五成半,英方占四成半;华方以房地产核实作价,英方四成半计一百八十万两,由英国汇来现金。
  于是,请律师撰文签订了草约,徐润还送了一万两银子给顾林,让他回国去招股。但是徐润的房地产,照实价只值一百五十万两;还要再买价值七十万两的地皮,才能凑足二百二十万两奇#書*網收集整理,合足五成半之数。
  『应春兄,好朋友利益均沾,这七十万两,你来入股如何?』
  古应春筹划了一下,愿意出五十万两银子。这是去年年底的话;到这年二月里,地皮买足数了,可是顾林却出了事。原来顾林回到伦敦不久,在一次皇室邀请的狩猎会中,马失前蹄、人从马上倒栽出去,头先着地,脑子受了重伤,请了两位名医诊治,性命虽已保住,但得了个癫痫症,合作设大分司的事,就此无疾而终。
  这一来徐润跟古应春大受打击,因为中法在越南的纠纷,法国政府不惜推翻已经达成和解的协议,准备动武,且已派水师提督孤拔,率舰东来,同时国会通过,拨款五百万法郎,作为战费,因此上海谣言纷纷,流传最盛的一个说法是,法国军舰不断巡弋在吴淞口外,决定要攻制造局。胆小的人已经开始逃难;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之下房地产根本无人问津。
  『我那五十万银子,其中卅五万是借来的;现在银根紧到极点,上海三十几家钱庄,家家心惊肉跳,只怕再来一个风潮,大家提存挤兑,一倒就是多少家。我借的款子,催得很急;实在是急!每天都有钱庄里的伙计上门坐讨,只好不断同人家说好话。』古应春又说∶『还有一层,我怕阿七晓得了着急,还要时时刻刻留心瞒住她。小爷叔,你想,我过的是啥日子?』
  胡雪岩听了他这番话,再看到他憔悴的形容,恻然心伤,『应春,你放心!』他拍一拍胸脯说∶『我来替你了;都在我身上。』
  古应春迟疑未答。胡雪岩倒奇怪了,照情理说,现有人替他一肩担承,他应该高兴才是,何以有此显得困惑的神情?『应春,』他问∶『还有啥难处?我们这样的交情,你还有啥在我面前说不出口的话?』
  『小爷叔,』古应春顿了一下问道∶『莫非上海的市面,你真的一点都不晓得?』
  『怎么?市面有好有坏,这也是常有的事。』
  古应春楞住了,好一会方始开口∶『看起来你老人家真的不晓得。我现在说实话吧,来催讨欠款,来催得最厉害的,就是老宓。』此言一出,胡雪岩脸上火辣辣地发烧,真象上海人所说的『吃耳光』一样,一时心里七上八下,竟开不得口了。原来古应春口中的『老宓』,就是他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自己人催欠款催得这么厉害!岂有此理!』胡雪岩非常生气;但转念一想,连自己人的欠款都催得这么厉害,可见得阜康的境况也很窘。
  这一转念间,惊出一身汗,定一定神说道∶『应春,你晓得的,这几年,阜康的事,我都交老宓,难得问一问;照现在看,阜康的银根好象比哪一家都紧,你倒同我说一说,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小爷叔,你从江宁来,莫非没有听左大人跟你谈上海的市面?』
  『怎么?上海的市面,莫非┅┅』
  『从来没有这么坏过。小爷叔,你晓得现在上海的现银有多少?』
  『有多少?』
  『这个。』古应春伸一指相示。
  『一千万?』
  『一百万。』
  胡雪岩大吃一惊,『真的?』他问。
  『你差别老宓就晓得了。』
  胡雪岩仍旧有点不大相信,『市面这么坏,应该有人告诉左大人啊!』他说,『我在江宁,跟左大人谈起上海他说因为法国称兵,上海市面多少受点影响,不过不要紧。』『哼!』古应春冷笑一声∶『现在做官的,哪个不是瞒上欺下,只会做喜鹊,不肯当乌鸦。』『走!「胡雪岩说∶』我们一起到集贤里去。『阜康钱庄设在英租界集贤里,与胡雪岩的公馆只隔一条马路,他经常是安步当车走了去的。正要出门时,女管家陈嫂赶出来问道∶』老爷,啥辰光回来?『
  『现在还不晓得。』
  『刚刚宓先生派徒弟来通知,他说晓得老爷已经来了,吃夜饭辰光他会来。』陈嫂又说∶『今夜难得买到一条很新鲜的鲥鱼,老爷回来吃夜饭吧!』
  一听宓本常要来,胡雪岩倒有些踌躇了;古应春便即说道∶『即然如此,不如等老宓来,有些话也是在家里谈,比较方便。』胡雪岩听这一说,便从纱背心口袋中掏出打簧表来看,已经四点半了,便点点头说∶『那就叫人去说一声∶请宓先生早一点来。』
  于是重回客厅去密谈。胡雪岩此时最关心的是要还汇丰银行第一期的本银五十万两。陕甘总督衙门出的『印票』,不过是摆个样子,还款来源是各省交上海道衙门代收的协饷;数目如果不够,他可以代垫,但银根如此之紧,代垫恐有不能,须要及早筹划。
  『应春,』他问,『汇丰的款子,月底要交,你晓不晓得,邵小村那里已经收到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