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3
  赵继元轻前两江总督李宗羲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视,甚至督臣有要务札饬总局,赵继元竟敢违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赵继元更大权独揽,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屡请查看修补,皆为赵继元蒙蔽不行。』李宗羲字雨亭,四川开县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是李鸿章的同年。同治十二年曾国藩殁于两江总督任上,由于李鸿章的推荐,李宗羲竟能继任此一要缺。其人才具平常,李鸿章可以遥制;两江诸般设施,每听北洋指挥。盛宣怀以直隶候补道得以派到招商局去当会办,便是李宗羲任内之事。这样的一个人,赵继元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至于对刘坤一,据彭玉麟在复奏中说∶『臣恐刘坤一为其所误,力言其人不可用。刘坤一札调出局,改派总理营务,亦可谓优待之矣,而赵继元敢于公庭大众向该督力争,仍旧帮理局务,本不知兵,亦无远识,嗜好复深,徒恃势揽权,妄自尊大,始则炫其长,后则自护其短,专以节省军费为口实,惑众而阻群言。』彭玉麟说,在赵继元看,跟洋人如果发生了纠纷,到头来无非归之于『和』之一字。既然如此『江防』也好,『海防』也好,都是白费心血,不过朝廷这样交代,不能不敷衍而已。
  但是真的节省经费、粉饰表面,也还罢了。实际上浪费甚多,只是当用不用而已。彭玉麟认为赵继元持这种论调,是件极危险的事,防务废弛,尽属虚文,一旦有警,无可倚恃,必至贻误大计。最后又说∶『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权,归于总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见闻,不认瞻徇缄默,恐终掣实心办事者之肘,而无以儆局员肆妄之心。』这意思是很明白的。如果他有权,即时会将赵继元撤差革职。
  此奏一上,慈禧太后震怒;初揽大权,正想整饬纲纪立威之时,当即批了个『劣迹昭著,即行革职』再一次为彭玉麟显一显威风。
  这一来,李鸿章自亦大伤面子;不便对两江总督的人选,再表示意见,那把如意算盘,竟完全落空了。
  听宝森谈完这段刚出炉的新闻;胡雪岩便即问道∶『这么说,刘岘帅还会回任。』
  『回任大概不会了。』
  『那末是谁来呢?』
  『当然是曾九帅。』
  『曾九帅』便是曾国荃。江宁是他在同治三年攻下来的,加以湘军旧部,遍布两江——上江安徽、下江江苏,所以每逢江督出缺,总有人把他列入继任人选。这一回,看起来真的要轮到『曾九帅』了。
  『曾九不相宜。』宝均金说道∶『他嫌陕甘太苦不肯去;最后拿富庶的两江给他,且不说人心不服,而且开挟持这渐,朝廷以后用人就难了。』宝均金是恭王的智囊,听他说得不错,便即问道∶『那末,你看是让谁去呢?』
  『现成有一个在那里∶左季高。』
  『啊,啊!好。』恭王深深点头。
  原来左宗棠在军机处,主意太多,而又往往言大而夸,不切实际;宝均金一直在排挤他。左宗棠一气之下,上折告病,请开缺回籍养疴;朝廷赏了他两个月的假。恭王毕竟忠厚,虽也讨厌左宗棠喋喋不休,但挤得他不安于位,也不免内疚神明,如今有两江这个『善地』让他去养老,可以略补疚歉,因而深为赞成。
  于是九月初六那天,由恭王面奏,说海防之议方兴,势在必行,主其事者是北洋、南洋两大臣,北洋有李鸿章在,可以放心;南洋需要有威望素著的重臣主持,几经考虑,认为以左宗棠为最适且。而且,江南政风疲软,亦顺象左宗棠那样有魄力的人去录总督,才能大事整顿。
  慈禧太后亦很讨厌左宗棠的口没遮拦,什么事想到就说,毫无顾忌,不过她很念旧,总想到左宗棠是艰难百战、立过大功劳的人,既然不宜于在朝,应该给他一个好地方让他去养老,所以同意了军机的建议。外放左宗棠为两江总督。
  这个消息传到时,恰好胡雪岩陪着畅游了西湖上六桥三竺之胜的宝森回到上海。对他来说,这自然是个喜讯,不由得又在心里激起了好些雄图壮志。
  照例的,胡雪岩每一趟到上海,起码有半个月工夫,要应付为他接风而日夜排满了的饭局,第一是官场,第二是商场,最后才轮到至亲好友。古应春和七姑奶奶夫妇是『自己人』,挨到他们做主人请客,已经是十月初,将近慈禧太后万寿的日子了。
  这天请了两桌客,陪客也都是『自己人』,其中有刘不才——他如今管着胡庆余堂药店,这一回到上海是要转道北方去采办明年要用的药材;有宓本常,他是阜康雪记银号上海总号的『大伙。』
  此外也都是胡雪岩私人资本开设的丝号、典当的档手。
  酒阑人散,为时尚早,胡雪岩想趁此机会跟古应春夫妇好好谈一谈自己这几天的见闻与想法,所以决定留宿在古家。古家原替他预备得有宿处,是二楼后房极大的一个套间,一切现成,便将他的轿珅与跟班都打发了回去,只留下一贴身的小跟班,名叫阿成的,随他住在古家。
  『应春,这回湘阴放两江,等于合肥掼了一大跤;你看,我们有点啥事情好做?』
  『小爷叔,』古应春答说∶『我看你现在先不必打什么主意,不妨看看再说。』
  『为啥?』
  『事情明摆在那里,合肥、湘阴一向是对头,湘阴这趟放两江,第一,他不会象以前的几位制台那样,让北洋来管南洋的事;其次,湘阴跟刘岘帅是湖南同乡,刘岘帅吃了合肥的亏,湘阴只要有机会,自然要替他报复,这是湘阴这方面;再说合肥那方面,当然也要防备。论手段是合肥厉害,说不定先发制人,我们要防到「吃夹档」。』『「吃夹档」?』胡雪岩愕然,他想不通左李相争,何以他会受池鱼之殃?『两方面勾心斗角,不外乎两条计策,一种是有靠山的,擒贼擒王;一种是有帮手的,翦除羽翼湘阴是后面一种,小爷叔,合肥要动湘阴,先要翦除羽翼,只怕你是首当其冲。』胡雪岩悚然动容,但亦不免困惑,『莫非你要叫我朝合肥递降表?』他问,『我要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湘阴?』『递降表当然说怎么样也不行的。我看,小爷叔要联络联络邵小村。』邵小村名友濂,浙江余姚人,也算是洋务人村,一向跟李鸿章接近;新近放的上海道——上海道本来是李鸿章的亲信刘瑞芬,另为刘坤一参盛宣怀一案,刘瑞芬秉公办理,因而得罪了李鸿章,设法将他调为江西藩司。刘去邵来,足以看出上海道这个管着江海关的肥缺,等于是由李鸿章在管辖。『联络邵小村,不就是要吊合肥的膀子?莫非真的要磕了头才算递降表?』
  『吊膀子』是市井俚语;语虽粗俗,但说得却很透彻。古应春默然半晌,突然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
  『小爷叔,一不做,二不休,你索性花上二、三十万银子,把邵小村攻掉!』
  这一下,胡雪岩更觉错愕莫名∶『你是说,要我去当上海道?』他问。
  『是啊!』
  胡雪岩无从置答,站起来踱着方步盘算了好一会,突然喊道∶『七姐,七姐!』
  七姑奶奶正在剥蟹粉预备宵夜点心,听得招呼,匆匆忙忙出来问道∶『小爷叔叫我?』
  『应春要我去做上海道。你看他这个主意,行得通,行不通?』
  七姑奶奶楞一下,『怎么一桩事情,我还弄不清楚呢?』她看着她丈夫问∶『上海道不是新换的人吗?』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自觉虑事不周;邵友濂到任未几,倘非有重大过失,决无开缺之理,因而点点头答说∶『看起来不大行得通。』
  『而且,我也不是做官的人。』胡雪岩问∶『你看我是起得来早去站班的人吗?』
  胡雪岩虽戴『红顶』毕竟是『商人』。如今发了大财,起居豪奢,过于王候;分内该当可摆的官派,也不过是他排场的一部分。倘说补了实缺,做此官,行此礼,且不说象候补道那样,巴结长官,遇到督抚公出,早早赶到地万去站班伺候,冀盼一邀;至少大员过境,上海道以地方官的身分,送往迎来,就是他视力畏途的差使。
  七姑奶奶有些弄明白了,她也是听古应春说过,邵友濂是李鸿章的人,跟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算是敌对的。现在古应春建议胡雪岩去当上海道,取邵而代之,不是上海道对胡雪岩有何好处,只是要攻掉邵友濂而已。
  『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也不管小爷叔舒服惯,吃不吃得来做官的苦头,根本上就不该动这个念头!』七姑奶奶说话向来爽直而深刻;因此何以不该动这个念头,在古应春与胡雪岩都要求她提出解释。
  『我倒先请问你,』七姑奶奶问她丈夫∶『上海道是不是天下第一肥缺?』
  『这还用你问?』
  七姑奶奶不理他,仍旧管自己问∶『小爷叔是不是天下第一首富?』
  这就更不用问了,『不然怎么叫「财神」呢?』古应春答说∶『你不要乱扯了。』
  『不是我乱扯。如果小爷叔当了上海道,就有人会乱扯。小爷叔是做生意发的财,偏偏有人说他是做官发的财;而偏偏上海道又是有名的肥缺,你说,对敲竹杠的「都老爷」,如果应酬得不到,硬说小爷叔的钱是做贪官来的,那一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这一说,吓出古应春一身冷汗;如果胡雪岩当了上海道,真的说不定会替他惹来抄家之祸。
  『应春,你听听。』胡雪岩说∶『这就是为啥我要请教七姐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