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3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惶;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沉着,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奶奶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老爷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买丝线;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连门上都不知道,再看后门;是半开在那里。一直到下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我进房去一看,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替换衣服也少了好些。这——这——!』素香着急地,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
  这不用说,自然是到老师太那里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望着同伴;怡情老二便问∶『素香,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说∶『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你们老爷在钱庄里。』七姑奶奶说,『你看,轿班还有哪个在?赶快去通知;请你们老爷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
  就在这时候,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我们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在就要去寻她。
  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你不宜跟她见面。『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
  『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紧!』萧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
  『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首领很熟,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道我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去了也不要紧。』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家启部下的一个营官,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命手下一个把总将地保老胡找了来,说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三位跟我来。』于是迎着月色,往东面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薰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甚,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你有没有看见客人?』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是我带来的人。』
  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去,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坐?』
  这何消说得?那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
  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亻达;不是礼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检点。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
  『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又管自己走了。
  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使得萧家骥注目。
  『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念得断句∶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
  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扇区我;谁参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云房此日过。君自怜才留好然,我曾击节听高歌;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是啥名堂?』『你看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父,不是嘉兴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泽、盛泽。』
  昆山的尼姑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汁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的烹调,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肴以外,还有可餐的秀色。
  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庆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阿巧姐不会在这里。』
  『何以见得?』
  『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笼冉冉而来,便住口不言,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一若非预知,不会相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玄色软缎来做,更不会窄腰小袖,裁剪得那么称体。
  看到脸上,更不象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亦无须敷粉。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
  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合十,打个问讯∶『可是了尘师太?』
  『我是了尘。施主尊姓?』
  『我姑胡。这位姓萧。』
  于是了尘——行礼,请『施主』落座;她自己盘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动问来意。
  『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太的;听地保老胡说,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太当家。有点小事打听,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萧家骥点点头,不谈来意却先问道∶『听了尘师太的口音是震泽?』
  了尘脸上一红∶『是的。』
  『这三首诗,』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时雅兴;疯言疯语的,无奈他何!』说着,了尘微微笑了,『萧施主在震泽住过?』
  『是的。住过一年多;那时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意思是现在都懂了?』
  这样率直反问,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萧家骥自非弱者,不会艰于应付,从容自若地答道∶『也还不十分懂,改日再来领教。今天有件事,要请了尘师太务必帮个忙。』『言重!
  请吩咐,只怕帮不了什么忙。『』只要肯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萧家骥问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或许她跟当家师太说过,为她瞒一瞒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