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3
  因此,护送的洋兵,已在不断催促,早作了结。『要请他们等三天,只怕很难。』李得隆说,『派去的人没有回来,总要有了确实信息再说;这句话在道理上,他们就不愿也没奈何。现在家骥回来了,刚才一谈杭州的情形,大家也都知道了。没有指望的事,白白等在这里冒极大的危险,他们不肯的。』『无论如何要他们答应。来了一趟,就此回去,于心不甘。再说,有危险也不过三天;多大的危险也冒过了,何在乎这三天?』
  『那就早跟他们说明白。』李得隆说,『沙船帮看样子也不大肯。』
  『只要洋兵肯了,他们有人保护,自然没有话说。这件事要分两方面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雪岩说∶『请你们两位跟联络的人去说∶我有两个办法,随他们挑——。』胡雪岩盘算着,两个办法够不够;是不是还有第三条兼筹并顾的路;想了半天,只有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如果城里能够杀出一条血路,请他们帮忙打,王抚台犒赏的两万银子,我一到上海就付;另外我再送一万。如果有阵亡受伤的,抚恤照他们的营规加一倍。这样等过实足三昼夜,如果没有动静,开船到宁波,我送三千银子。』『这算得重赏了。他们卖命也卖得过。』李得隆又问∶『不过人心不同,万一他们不肯,非要开船不可呢?』『那就是我的第二个办法,他们先拿我推在钱塘江里再开船。』胡雪岩说这话时,脸色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李得隆、萧家骥悚然动容,相互看看,久久无语。
  『不是我吓他们!我从不说瞎话,如果仁义义尽他们还不肯答应,你们想想,我除死路以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由于胡雪岩不惜以身相殉的坚决态度,一方面感动了洋兵;一方面也吓倒了洋兵,但通过联络官提出一个条件,要求胡雪岩说话算话,到了三天一过,不要再出花样,拖延不走。
  『「尽人事而听天命。』胡雪岩说,『留这三天是尽尽人事而已;我亦晓得没用的。』
  话虽如此,胡雪岩却是废寝忘食,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日日夜夜在船头上凝望。江湖呜咽,虽淹没了他的吞声的饮泣;但江风如剪,冬宵寒重,引发了他的剧烈的咳嗽,却是连船舱中都听得见的。
  『胡先生,』萧家骥劝他,『王抚台的生死大事,都在你身上,还有府上一家,都在盼望。千金之躯,岂可以这样不知道爱惜?』
  晚辈而有责备之词,情意格外殷切;胡雪岩不能不听劝。但睡在铺上,却只是竖起了耳朵,偶尔听得巡逻的洋兵一声枪响,都要出去看了明白。
  纵然度日如年,三天到底还是过去了;洋人做事,丝毫没有通融,到了实足三昼夜届满,正是晚上八点钟,却非开船不可。
  胡雪岩无奈,望北拜了几拜,权当生奠。然后痛哭失声而去。
  到了甬江口的镇海附近,才知道太平军黄呈忠和范汝增,从慈溪和奉化分道进攻,宁波已经在两天前的十一月初八失守。不过宁波有租界,有英美领事和英法军舰;而且英美领事,已经划定『外人居住通商区域』,正跟黄呈忠和范汝增在谈判,不准太平军侵犯。
  『那怎么办?』胡雪岩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上海?』『哪有这个道理?胡先生,你精神不好,这件事变给我来办。』于是萧家骥雇一只小船,驶近一艘英国军舰,隔船相语,军舰上准他登船,同时见到了舰长考白脱。
  他的来意要跟杨坊开在宁波的商号联络;要求军舰派人护送。同时说明,有大批粮食可以接济宁波。
  这是非常受欢迎的一件事,『在「中立区」避难的华人,有七万之多,粮食供应,成为绝大的问题;你和你的粮食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我非常抱歉,』考白脱耸耸肩说∶『眼前我还没有办法达成你的意愿。你是不是可以在我船是上住两三天?』
  『为什么?』
  『领事团正在跟占领军谈判。希望占领军不侵犯中立区,同时应该维持市百。等谈判完成,你的粮食可以公开进口;但在目前,我们需要遵守约定,不能保护任何中国人上岸。』『那末,是不是可以为我送一封信呢?』
  考白脱想了想答道∶『可以你写一封信,我请领事馆代送。同时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的领事。』萧家骥如言照办。考白脱的处置也异常明快,派一名低级军官,立即坐小艇登岸送信;同时命令他去谒见英国驻宁波的领事夏福礼,报告有大批粮食运到的好消息。
  为了等待复信,萧家骥很想接受考白脱的邀请,在他的军舰上住了下来但又不放心自己的船,虽说船上有数十名洋兵保护,倘或与太平军发生冲突,麻烦甚大。如果跟考白脱要一面英国国旗一挂,倒是绝好的安全保障,却又怕属于美国籍华尔的部下,认为侮辱而拒绝。
  左思右想,只有先回船守着再说。乃至起身告辞时,考白脱正好接到报告,知道有华尔的兵在,愿意取得联络,请萧家骥居间介绍。
  这一来无形中解消了他的难题,喜出望外,连声许诺。于是由军舰上放下一条救生艇,陪着一名英国军官回到自己船上;洋兵跟洋兵打交道的结果,华尔的部下接受了英国的建议,粮船悬挂英国国旗,置于考白脱的保护之下。
  到这地步,算是真正安全了。萧家骥自觉这场交涉办得异常得意,兴冲冲要告诉胡雪岩。到了舱里一看,只见胡雪岩神色委顿异常,面色难看得很。
  『胡先生,』他大惊问说,『你怎么了?』
  『我要病了。』
  萧家骥探手去摸他的额头,其烫无比,『已经病了!』他说,『赶快躺下来。』
  这一躺下就起不来了。烧得不断谵语,不是喊『雪公』就是喊『娘』;病中神志不清,只记得已到了岸上,却不知卧疾何处?有一天半夜里醒过来,只见灯下坐着一个人,且是女人;背影苗条,似乎很熟,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泥?』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似的。』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温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
  『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