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2
  暗中用心,表面却很悠闲,等摇缸亮出,该吃的吃进,该配的配多少倍,一一计算清楚,没有下手说闲话,更不曾起争执。刘不才不但计算得清楚,而且计算得特别快,庄家不会等得无聊,所以摇起来格外起劲。
  不多时候,二十摊已经摇完,做庄做了一半,庞二才看一看面前的银票。
  开配手边,只存筹码和不足一万的银票,满了一万,就得摆到庄家面前,名为讨口彩的『进庄』,其实是防范开配落入自己荷包。刘不才与庞二初交,兼以负有争取信任的责任,对这些细节,自然特别当心。庞二这时略略点了下,共有十四五叠之多,自己是十万银子的本钱,算来赢得也不能说少。
  但后半场的手风就不如前半场了,只见刘不才不断伸手到他面前取钱,转眼间,只剩下七叠。而摊路更坏,一缸青龙,一缸白虎,来回地甩,这名为『摇路』,又称『摇橹』,周五看准了,一下就在白虎上打了两万孤丁,另外在这一门上还有万把银子,假如庄家开个二,便得配九万银子,虽有三门可吃,为数极微,庄家面前的钱是不够输的。
  这是开配的责任,得要提醒庄家,但也有些庄家不爱听这罄其所有还不够配的话,所以刘不才有些踌躇。
  一抬眼恰好看到胡雪岩,不自觉略一皱眉,胡雪岩立刻便抛过一个阻止的眼色来。刘不才警觉了,嘴向庄家面前一努,随即恢复常态。
  『老刘!』庞二自己当然有个计算,问道∶『怎么样?』
  这一问当然是问本钱够不够?刘不才不能给他泄气,但也不便大包大揽,说得太肯定,只这样含含糊糊地说∶『开吧!』
  开开来是三,刘不才松了口气,等吃配完毕,只见庞家的听差,取了两张银票,悄悄往庞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诧异之色,欲言又止地点一点头,不知是表示会意,还是嘉许。
  『老五!』庞二看着周五说,『你打吧!我添本钱了,再添十万。』
  说也奇怪,一添本钱,手风便又不同,摊路变幻莫恻,专开注码少的那门。等四十摊摇完,结帐赢了七万银子。
  接下来是周五做庄,也要求刘不才替他做开配,二十摊终了,看钟已是晚上八点,暂停吃饭。趁这空隙,庞二把刘不才找到书房里,打开抽屉,取出两个信纣,递了给他。
  刘不才不肯接,『庞二哥!』他问,『这是啥?』
  『你打开来看。』
  打开第一只信封,里面是三张银票,两张由阜康钱庄所出,每张五万,另外还有一张别家钱庄的,数目是五千。
  『老胡很够朋友,叫我听差送了十万银子约我添本钱,我用不着,不过盛情可感。五千银子算是彩,请你转交给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别管。』庞二打断他的话说,『只托你转交就是了。』
  刘不才也是大少爷出身,知道替胡雪岩辞谢,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来。
  看第二只信封,里面是三万二千多两银子。
  『这是你的一份。』庞二解释,『原说四六成,我想还是「南北开」的好。』
  刘不才当年豪赌的时候,也很少有一场赌三万银子进出的手面,而此时糊里糊涂的赢了这么一笔钱,有些不大能信其为真实,因而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庞二不免觉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这个疑惑的念头,一起即灭,那是绝不会有的事!然则必是在想一句什么交代的话。这交代,并非道一声谢,就可以了事的,三万二千银子,不是小数目,庞二对自己能给人带来这么大的好处,已觉得很得意。当然还想再听两句『过瘾』的话,大少爷的脾气,就是这样。
  刘不才的感动,不言可知,不过他倒也没有让这笔倘来之财,冲昏了头脑,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争取庞二的信任,最好还能叫他见自己的情。现在分到了这笔巨数,就得见人家的情了。再说,赌场里讲究的就是『现钱』两个字,当时讲好四六成比例合伙,就该先出本钱,把身上的三万银票交了过去,到此刻来分红,就毫无愧作了。虽然庞二是有名的阔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粗腿的篾片,说话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庞二这个朋友,要替胡雪岩办事,这笔钱就不能收。
  不收呢,到底是三万二千银子,加上前一天赢的一万多,要把『敬德堂』恢复起来,本钱也够了。
  因为出入关系太大,决心可真难下,但此时不容他从容考虑,咬一咬牙在心里说∶铜钱银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岩和庞二这样的朋友,今后未见得再有机会。
  于是他做出为难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说道∶『庞二哥,你出手之阔是有名的,这等于送了我三万二千银子。我不收是不识抬举,收了心里实在不安。我想这样,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后无论是在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还有合伙的机会。这笔钱,我存在你这里。』说着,把那个信封放回庞二面前。
  『你┅┅』庞二搔搔头皮,『没有这个道理!我们一笔了一笔,以后再说,无论一起玩,还是干啥正经,总有你一份就是了。』
  刘不才急忙拱手∶『庞二哥说到这话,当我一个朋友,这就尽够了!来来,吃饭去!』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去。庞二无可奈何,只好在那个信封上写了『刘存』
  二字,藏入抽斗。
  等吃了饭再赌,刘不才觉得刚才那样做法,对胡雪岩的委托来说,已经做到,所以心无牵挂,全副精神摆在赌上,用『冷、准、狠』的三字诀,在周五所摇的二十摊中,只下了三次注,看准了『老宝』打两千银子的孤丁,赢了六千,连本带利再扑一记,变成一万八。第三记收起一万打八千,如果赢了,就是两千变成三万四,除去本钱,恰好是那辞谢未受的三万二千银子。
  结果吃掉了,周五的庄也做完了,刘不才赢了八千银子。以后换了推牌九,赌到天亮,没有什么进出,而刘不才觉得三四天工夫就赢了两万银子,大可知足。
  伸个懒腰,离开牌桌,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顿觉强光炫目,闭一闭眼,再从那难得几家有的外国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讶然失声∶『好大的雪!』
  『真是!赌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说,『外面下这么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坏!』刘不才望着弥望皆白的西湖说,『庞二哥这个庄子的地势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说好就不要走。』周五赌兴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觉起来,我们再盘肠大战。』
  刘不才遇到赌是从不推辞的,但此时想到胡雪岩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个头才谈得到其他,所以推说有个紧要约会,宁可回了城再来。
  『再来就不必了。』庞二说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兴,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涌金门码头去等你们。』
  一听这话,周五先就将脖子一缩,『我可没有这个雅兴,』他说,『不如到我那里去吃火锅,吃完再赌一场。』
  『不行!』庞二笑道,『我这个地方,就是赏雪最好,我也学一学高人雅士,今天不想进城。』
  高四也说有事,还有几位客,都不开口,周五的提议,就此打消。在庞家吃了丰盛的早饭,各自坐轿进城。刘不才不回钱庄,直接到一家招牌叫『华清池』的澡堂,在滚烫的『大汤』中泡了一会,躺在软榻上叫人捶着腿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下午两点才醒,还不想离开澡堂子,喊来一名跑堂,到馆子里,叫菜来吃饭,同时写了张条子,吩咐送到胡雪岩家,说明行踪,请来相会。
  等他说着一只十景生片火锅,喝完四两白干,正在吃饭时,胡雪岩到了,一见他便很注意的说∶『 你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想来得意?』
  『还不错。一切都很顺利。等我吃完这碗饭,再细谈。』刘不才说,『天气太冷,你先到池子里泡一泡。』
  于是胡雪岩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刘不才已很悠闲的在喝着茶等。
  炕几上摆着个信封,看上面写着两行字∶『拜烦袖致雪岩老哥。』
  『你昨天怎么不等庞二把摊摇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门」就麻烦了。』胡雪岩说,『我开了两张票子,带在身上,交是交了给庞二,号子里有没有这么多存款,还不知道,必得赶进城来布置好。』
  『亏得庞二不曾输掉,否则就麻烦了。』刘不才这时倒有不寒而栗之感,『你想,我说了跟他四六成合伙,倘或连你这十万一起输光,就是二十万。
  我派四成,得要八万,划个帐,找两万银子。十万剩了两万,险呀!这种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岩笑道,『你在场上赌,等于我在场外赌。
  不过我这场外赌,无论输赢,都是合算的。『
  『赢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刘不才把信封推了给他,说明经过。
  胡雪岩这时才打开信封,把他自己的两张银票收了起来,扬着庞二的那张五千两的银票说∶『我当然不能要他这五千银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个办法,用他的名义,捐给善堂。昨天夜里一场大雪,起码有二三十具「倒路尸」,我钱庄里已经舍了四口棺材了。』
  『 「做好事」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