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2
  乐意不乐意?』
  这话在芙蓉似乎很难回答,好半晌,她垂着眼说∶『我夭生是这样的命!』
  话中带着无限的凄楚,可知这句话后面隐藏着无限波折坎坷。胡雪岩怜惜之余,不能不问,但又怕触及她什么身世隐痛,不愿多说。所以踌躇着不知如何启齿?
  一个念头转到她的亲属,立刻觉得有话可说了,『你不是有个兄弟吗?』
  他问,『今天怎么不见?』
  『在我叔叔那里。』芙蓉抬起头来,很郑重地,『我要先跟老爷说了,看老爷的意思,再来安排我兄弟。』
  『我不晓得你预备怎么安排?』胡雪岩说,『当初郁四嫂告诉过我,说你要带在身边。这是用不着问我的,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将来教养成人,当然是我的责任!』
  听到最后一句,芙蓉的不断眨动的眼中,终于滚出来两颗晶莹的泪珠,咬一咬嘴唇,强止住眼泪说∶『我父母在阴世,也感激的。』
  『不要这样说!』胡雪岩顺手取一块手巾递了给她,『不但你兄弟,就是你叔叔,我都想拉他一把,既然做了一家人,能照应一定要照应。日子一长,你就晓得我的脾气了。』
  『我晓得,我听阿七姐说过。』芙蓉叹口气∶『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也听说过,你的叔叔,外号叫做「刘不才」,这不要紧!别人不敢用,我敢用,就怕他没有本事。』说到这里,胡雪岩便急转直下地加了一句∶
  『你家是怎么个情形,我一点都不晓得。』
  芙蓉点点头∶『我当然要告诉你。』
  刘家也是生意人家,芙蓉的祖父开一家很大的药材店,牌号叫做『刘敬德堂』。祖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就是芙蓉的父亲,老二早夭,老三便是刘不才。刘不才绝顶聪明,但从小就是个纨袴,芙蓉的父亲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无力管教小兄弟,又怕亲友说他刻薄,便尽量供应刘不才挥霍。因此,刘敬德堂的生意虽做得很大,却并不殷实。
  不幸地,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大的变故,芙蓉的父亲到四川去采办药材,舟下三峡,在新滩遇险,船碎人亡,一船的贵重药材,漂失无遗。刘不才赶到川中去料理后事,大少爷的脾气,处处摆阔,光是雇人捞尸首,就花了好几百银子,结果尸首还是没有捞到,便在当地做法事超度,又花了好些钱。
  『你想想,我三叔这样子的弄法,生意怎么做得好?一年工夫不到,维护不下去了,人欠欠人清算下来,还差七千银子。那时我三叔的脾气还很硬,把店给了人家,房子、生财、存货,一塌刮子折价一万,找了三千银子回来。』
  三千银子,下到一年就让刘不才花得光光。于是,先是上当铺,再是卖家具什物,当无可当、卖无可卖,就只好以贷借为生。『救急容易救穷难』,最后连借部没处借了。
  谈到这里,芙蓉摇摇头,不再说下去,那不堪的光景,尽在不言,墒雪岩想了想问∶『你娘呢?』
  『娘早就死了,我兄弟是遗腹子,我娘是难产。』芙蓉又说,『到我十五岁那年,我三婶也让我三叔把她活活气杀!我也不知道我三叔哪里学来的本事?家里米缸,天天是空的,他倒是天天吃得醉醺醺回来,就靠我替人绣花,养我兄弟,想积几两银子下来,将来好叫我兄弟有书读,哪晓得?妄想!』
  『怎么是妄想?』
  『我三叔啊!』芙蓉是那种又好气,又好笑,出于绝望的豁达的神情∶『不管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寻得着!真正是气数。』
  胡雪岩也失笑了,『这也是一种本事。』他说,『那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你怎么办呢?』
  『就是这话罗!我想了又想,下定决心。』芙蓉略停一停,挺一挺胸说,『我十二岁的时候批过一张八字,说我天生偏房的命,如果不信,一定会克夫家。所以我跟我三叔说,既然命该如此,不如把我卖掉,能够弄个二三百两银子,重新干本行,开个小药店,带着我兄弟过日子,将来也有个指望。
  你晓得我三叔怎么说?『
  胡雪岩对刘不才这样的人,了如指掌,所好的就是虚面子,所以这样答道∶『他一定不肯,怕失脸面。』
  『一点不错!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穷虽穷,底子是在的,那有把女儿与人做偏房的道理?别的好谈,这一点万万办不到。』芙蓉说,『我也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出我三叔还有出息。』
  前后话锋,不大相符,胡雪岩心中不无疑问,但亦不便打断她的话去追问,只点点头说∶『以后呢?』
  『以后就嫁了我死去的那个。』芙蓉黯然说道∶『一年多工夫,果然,八字上的话应了!』
  胡雪岩这才明白,她现在愿意做人的偏房,是『认命』。但是,刘不才呢?可是依旧象从前那样,郁四是用了什么手腕,才能使他就范?这些情形
  是趁此时问芙蓉,还是明天问郁四?
  他正在这样考虑,芙蓉却又开口了,『有件事,我不甘心!』她说,『我前头那个是死在时疫上。初起并不重,只要有点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这种极普通的药,就可以保得住命,偏偏是在船上,又是半夜里,连这些药都弄不到。我常常在想,我家那爿药店如果还开着,这些药一定随处都是,他出门我一定会塞些在他衣箱里,那就不会要用的时候不凑手。应该不死偏偏死,我不甘心的就是这一点!』
  胡雪岩不作声。芙蓉的话对他是一种启发,他需要好好盘算。就在这默然相对之中,只听『扑』地一声,抬眼看时,红烛上好大的一个灯花爆了。
  『时候不早了!』芙蓉柔声问道∶『你恐怕累了?』
  『你也累了吧!』胡雪岩握着她的手,又捏一捏她的手臂,隔着紫缎的小夹袄,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臂上的肌肉很软,却非松弛无力,便又说道∶『你不瘦嘛!』
  英蓉的眼珠灵活地一转,装作不经意地同道∶『你喜欢瘦,还是喜欢胖?』
  『不瘦也不胖,就象你这样子。』
  芙蓉不响,但脸上是欣慰的表情,『太太呢?』她问,『瘦还是胖?』
  『原来跟你也差不多,生产以后就发胖了。』胡雪岩忽然提起一句要紧话∶『你有孩子没有?』
  『没有!』芙蓉又说,『算命的说,我命里该有两个儿子。』
  听得这话,胡雪岩相当高兴,捧着她的脸说,『我也会看相,让我细看一看。』
  这样四目相视,一点腾挪闪转的余地都没有,芙蓉非常不惯,窘笑着夺去他的手,『没有什么好看!』说着,她躲了开去。
  『我问你的话,』胡雪岩携着她的手,并坐在床沿上说,『那天你先答应去吃素斋,一出天圣寺的山门,怎么又忽然变了卦?』
  『我有点怕!』
  『怕什么?』
  芙蓉诡秘地笑了一下,尽自摇头,不肯答话。
  『说呀!』胡雪岩问道,『有什么不便出口的?』
  迟疑了一下,她到底开了口∶『我怕上你的当!』
  『上什么当?』胡雪岩笑道∶『莫非怕我在吃的东西里面放毒药?』
  『倒不是伯你放毒药,是伯你放迷魂药!』说着,她自己笑了,随即一扭身,伏在一床白缎绣春丹凤朝阳花样的夹被上,羞得抬不起头来。
  不管她这话是真是假,胡雪岩只觉得十分够味,因而也伏身下去,吻着她的颈项头发,随后双脚一甩,把那双簇新的双梁缎鞋,甩得老远。
  第二天早晨,他睡到钟打十点才起身,掀开帐子一看,芙蓉已经打扮得整整齐齐,正在收拾妆台。听得帐钩响动,她回过头来,先是娇羞地一笑,然后柔声说道∶『你不再睡一息?』
  『不睡了!』胡雪岩赤着脚走下地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还睡什么?』
  『你看你!』芙蓉着急地说,『砖地上的寒气,都从脚心钻进去了,快上床去!』
  说着,取了一件薄棉袄披在他身上,推着他在床沿上坐定,替他穿袜子、穿套裤、穿鞋,然后又拉着他站起身来,系裤带,穿长袍。
  胡雪岩从来没有这样为人伺候过,心里有种异样的感受,『怪不得叫妾
  侍!『他不由得自语,』 「侍,是这么个解释!『
  『你在说啥?』芙蓉没有听清楚他的话,仰着脸问。
  『我说我真的享福了!』胡雪岩又说,『我们谈谈正经!』
  胡雪岩的『正经事』无其数,但与芙蓉佰共的只有两桩,也可以说,只有一桩,胡雪岩要安置她的一叔一弟。
  『你兄弟名字叫啥?』
  『我小弟是卯年生的,小名就叫小兔儿。』
  『今天就去接了他来!你叔叔不会不放吧?』
  胡雪岩人情透熟,君子小人的用心,无不深知,刘不才在此刻来说,还不能当他君子,所以胡雪岩以『小人之心』去猜度,怕他会把小兔儿当作奇货,因而有些一问。
  这一问还真是问对了,芙蓉顿有忧色,『说不定!』她委委屈屈地说,『我跟我三叔提过。他说,刘家的骨血,不便,不便┅┅』
  芙蓉不知如何措词,脸涨得通红,话说出来屈辱了自己,也屈辱了娘家。
  刘三才的话说得很难听,『你说你命中注定要做偏房,自己情愿,我也没话说。郁四有势力,我也搞不过他。不过小兔儿是我们刘家的骨血,你带到姓胡的那里,算啥名堂?你自己已经低三下四了,莫非叫你兄弟再去给人家做小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