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2
  郁四知道他是安排好了,只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跟阿七见了面,自己该说些什么?心里痒痒地却不便问,那酒就吃得似乎没啥味道。
  『少喝两杯!』胡雪岩说,『回头再吃。』
  郁四听这话,便喝干了酒,叫人拿饭来吃。吃完,一个人坐在旁边喝茶,静候胡雪岩行动。
  『我们走吧!』
  『慢点。』郁四到底不能缄默,『到哪里?』
  『到大经丝行。』胡雪岩说,『我请阿七来碰头,你躲在我后房听,说什么你都不必开口!等我一叫,你再出来。』
  『出来以后怎么样?』
  『那┅┅』胡雪岩笑道∶『你们两个人的事,我怎么知道?』
  这句皮里阳秋的谐语,表示接下来就是重圆破镜,复谐好事。郁四听了当然兴奋,急着要走。
  三个人一起出了聚成钱庄,却分两路,郁四跟胡雪岩到大经,陈世龙别有去处,他第一次受计所办的是『调虎离山』,赶到老张那里,报告胡雪岩已到湖州,说跟郁四有要紧话在大经商谈,不便让黄仪知道,嘱咐老张夫妇,借商谈陈世龙的亲事为名,把他邀到家,把杯谈心,务必绊着他的身子。这样做的用意,就因为阿七要到大经来,怕跟黄仪遇到,彼此不便。
  敲开阿七家的门,她是诧异多于一切,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只说了句∶『是你!』
  『是我。』陈世尤平静地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事?哼!』阿七冷笑∶『你是卑鄙小人,良心叫狗吃掉了!』
  『怎么好端端骂人?』
  『为什么不骂你!』阿七一个指头,戳到他额上,使劲往后一揿,指甲切入肉里,立刻便是一个红印。
  『不要动手动脚!』陈世龙说,『胡先生从杭州来了,他叫我来请你过去,有话跟你谈。』
  『你还想来骗人,真正良心丧尽了。你自己躲我,还不要紧。你叫黄仪来打我的主意,拿我送礼,讨他的好!』阿七越说越气,大声骂道∶『你替我滚!我不要看你。』
  这一说,陈世龙想起那天的光景,忍不住纵声大笑。
  『你还笑!有啥好笑?』
  『我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差点眼睛都被戳瞎。』
  『 咦!』阿七秋波乱转,困惑地问∶『难道他还好意思把这桩「有面了」的事告诉你听?』
  『他怎么会告诉我?我在间壁楼梯下面张望,亲眼看到的。』陈世龙又说,『阿七,你想想,我怎么会捉弄你?我们是熟人,而况你又有私房钱叫我替你放息,我捉弄了你,不怕你跟我逼债?』
  听这一说,阿七有些发窘,破颜一笑,故意这样说道∶『对!我就赖你欠我的钱,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替你「卖朝报」!』
  『好了,好了!』陈世龙问∶『你要不要换件衣服?如果不换,我们此刻就走。』
  『真的胡老板要见我?』阿七答非所问地∶『 他有啥话要跟我谈。』
  『我不晓得,不过,我告诉你,他现在鸿运当头,照顾到哪个,哪个就有好处。你听我的话,跟我走!』陈世龙把她打量了一番,虽是家常打扮,风韵自胜,使又说道∶『这样也蛮漂亮,不要换衣服了。』
  阿七听他的话,嘱咐了她所用的那个爱打瞌盹的小大姐当心门户,跟着陈世龙出门,巷口雇一顶小轿,一直抬到大经丝行。
  『越来越年轻了!』胡雪岩迎着她,便先灌了句米汤,接着取出一个外国货的錾银粉镜,这是特地叫陈世龙向阿珠借来的,『没啥好东西。郁四嫂,
  千里鹅毛一点心,你将就着用。『
  『多谢胡老板,不过,你的称呼,不敢当。』
  『不是这话。不管你跟郁四哥生什么闲气,我总当你郁四嫂!』
  『我哪里高攀得上他们郁家?胡老板,多承你抬举我,实在对不起,要叫你骂一声「不识抬举」了!』
  听她的口风甚紧,胡雪岩不敢造次,一面请她落座,一面向陈世龙使个眼色,暗示他避开。
  『那么,我走了!』陈世龙说,『阿七,明朝会!』
  『慢点。』胡雪岩故意问一句∶『你到哪里去?是不是阿珠在等你?』
  这还用思索?当然是实实在在地答应一个∶『是!』
  『将来又是个怕老婆的家伙!』胡雪岩望着陈世龙的背影,轻轻说了句,偷眼看阿七的脸上,是爽然若失的神情,便知自己这番做作不错。要先把陈世龙的影子从她心里抹干净,再来为郁四拉拢,事情就容易了。
  『胡老板!』阿七定定神问道,『不晓得你有啥话要跟我说?请吩咐!』
  『吩咐二字不敢当。郁四嫂!说句实话,我这趟是专程来看郁四哥的,这么一把年纪,没有了一个独养儿子,你想想可怜不可怜?』
  阿七在恨郁四,想答一句『可怜不足惜』!话到口边,觉得刻薄,便忍住了点一点头。
  『阿虎我没有见过,他为人怎么样?』
  『郁家这位大少爷,凭良心说,总算是难得的好人。』阿七答道,『不比他那个姐姐,眼睛长在额头上。』
  『是啊,我听说你跟郁家大小姐不和,有没有这话?』
  『这话,胡老板你说对了一半,是她跟我不和!』阿七愤愤地说,『她老子听了宝贝女儿的话,要跟我分手。分就分,我也不在乎他!』
  『唉!郁四哥糊涂到了极点!』胡雪岩摆出为她大不平的神态,责备郁四,『你跟了他,算是委屈的,他怎么得福不知?我先当是你要跟他分手,原来是他自己糊涂,这我非好好说他几句不可!』
  『哪里是我要跟他分开?』阿七上当了,极力辩白,『我从来都没有起过这样的心思。都是他自己,一心还想弄两个年轻的,人老心不老,不晓得在交什么墓库运!』
  『好!』胡雪岩翘着大拇指说, 『郁四嫂,我倒真还看不出,你一片真心,都在郁四哥身上。』
  『哼,有啥用?』阿七黯然摇头,『好人做不得!叫人寒心。』
  『那也不必。人,总要往宽处去想┅┅』
  『是啊!』阿七抢着说道,『我就是这样想。心思不要太窄,难道「死了杀猪屠,只吃带毛猪」?我说句不怕难为情的话,离了郁家,还怕找不着男人?到后来倒看看,究竟是他吃亏,还是我吃亏?』
  这番挟枪带棒、不成章法的话,看似豁达,其实是摆脱不掉郁四的影子,胡雪岩觉得自己的成绩不错,把她真正的心意探清楚,便已有了一半的把握了。
  于是他借话搭话地说∶『自然是郁四哥吃亏。拿眼前来说,孤苦伶仃,一夜到天亮,睁着眼睛想儿子,那是什么味道?』
  地不响,息了一会才说了句∶『自作自受!』
  『他是自作自受。不过,你也一样吃亏!』
  『这┅┅』阿七大摇其头,『我没有啥吃亏。』
  『你怎么不吃亏?』胡雪岩问道,『你今年二十几?』
  『我┅┅』阿七迟疑了一下,老实答道,『二十七。』
  『女人象朵花,二十三四岁,就是花到盛时,一上了你现在这年纪,老得就快了。』胡雪岩说,『你想想看,你顶好的那几年,给了郁四哥,结果到头一场空,岂不是吃了亏了?』
  听他这一说,阿七发愣。这番道理,自己从没有想过,现在让他一点破,越想越有理,也越想越委屈,不由得就叹了口气。
  到此地步,胡雪岩不响了,好整以暇地取了个绿皮红心的『抢柿』慢慢削着皮,静等阿七发作。
  『胡老板,我想想实在冤枉!人不是生来就下贱的,说实话,跟郁老头的时候,我真是有心从良。哪晓得你要做好人,人家偏偏不许你做!』说到这里,阿七一生委屈,似乎都集中在一起爆发开来,显得异常激动,『就是胡老板你说的,我一生顶好的几岁给了他,他听了女儿的话,硬逼我分手,他这样子没良心,那就不要怪我,我也要撕撕他的脸皮。』
  『噢!』胡雪岩很沉着的问∶『你怎么撕法呢?』
  『我啊,』阿七毅然决然地说了出来,『我做我的「老行当」,我还要顶他的姓,门口挂块姓郁的牌子,叫人家好寻得着。』
  这倒也厉害!果然如此,郁四的台就坍了。『阿七,』胡雪岩说,『人总不要走到绝路上去┅┅』
  『是他逼得我这样子的。』阿七抢着分辩。
  『你这个念头是刚刚起的。是不是!』
  『是的。』阿七已完全在胡雪岩摆布之下,有什么,说什么∶『多亏你胡老板提醒我,想想真是一口冤气不出。』
  『那就变成是我挑拨是非了。阿七,你要替你想想。』
  『对不起!』阿七满脸歉疚,『 这件事我不能不这么做。请你胡老板体谅我!』
  『你无非想出口气。我另外替你想出气的办法,好不好?』
  阿七想了想答道∶『那么,胡老板你先说说看!』她紧接着又声明,『这不是我主意已经改过,说不说在你,答应不答应在我。』
  『当然。』胡雪岩说,『不要说你那口冤气不出,就是我旁边看着的人,心里也不服气。无论如何要叫你有面子,争一口气,有面子就是争气,这话对不对?』
  阿七并不觉得他的话对,但也不明白错在何处?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你先说来看!』
  『我想叫郁四哥替你赔个罪。怎么样?』
  『赔罪?』阿七茫然地问道∶『怎么赔法?』
  『你说要怎么赔?』胡雪岩说,『总不见得要「吃讲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