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07:42
  这一下她们母女俩都懂了他的意思,阿珠有些羞,有些恼,更有些焦忧,看爹这神气,事情怕要变卦。
  『阿珠!你到后面去看看,炖在炉子上的蹄筋,怕要加水了。』
  借这个因由把她支使了开去,夫妻俩凑在一起谈私话。老张第一句话就问∶『人家姓胡的,对阿珠到底是怎么个主意?你倒说说看!』
  『何用我说?你还看不出来?』
  『我怎么看不出?不过昨天看得出,今天看不出了。』
  『这叫什么话?』
  『我问你,』老张想了想说,『他到底是要做丝生意,是要我们阿珠,还是两样都要?』
  『自然两样都要。』
  『他要两样,我只好做一样,他要我们阿珠,开丝行请他去请教别人,要我替他做伙计来出面,娶阿珠的事就免谈。』
  『这为啥?』他妻子睁大了眼问,『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看。』
  他的道理就是不愿意让人笑他,靠裙带上拖出一个老板来做,『一句话,』
  他很认真地说,『我贫虽贫,还不肯担个卖女儿的名声!』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他妻子在想,也不能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但事难两全,只好劝他委屈些。
  『你脾气也不要这么倔,各人自扫门前雪,没有哪家来管我们的闲事。』
  『没有?』老张使劲摇着头,『你女人家,难得到茶坊酒肆,听不到。
  我外头要跑跑的,叫人家背后指指点点,我还好过日子?好了,好了,『他越想越不妥,大声说道∶』我主意打定了。你如果一定不肯依我,我也有我的办法。『
  『什么办法?』她不安地问。
  『丝行你去开,算老板也好,算老板娘也好,我不管。我还是去做我的老本行,做一天吃一天,有生意到了湖州,我来看你们娘儿两个。』
  听他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居然说得象煞有介事,她失笑了,便故意这样问∶『那么,你算是来做客人?』
  『是啊!做客人。』
  『照这样说,你是没良心把我休掉了?』
  虽是半带玩笑,这『没良心』三个字,在老张听来就是劈脸一个耳光,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地,极力分辩着∶『怎么说我没良心?你不好冤枉我!』
  『我没有冤枉你!如果你有良心,就算为我受委屈,好不好呢?』
  他不作声了,她看得出,自己真的要这么做,也可以做得到,但是他嘴上不说,心里不愿,到底是夫归的情分,何苦如此?想想还是要把他说得心甘情愿,这件事才算『落胃』。
  于是她想着想着,跟她女儿想到一条路上去了,『这样行不行呢?』她说,『你无非怕人家背后说闲话,如果人家在湖州照样请过客,见过礼,算是他在湖州的一房家小,这总没有话说了吧?』
  见他妻子让步,他自然也要让步,点点头∶『照这样子还差不多。』
  『那好了,我来想法子。萝卜吃一截剥一截,眼前的要紧事先做。你换
  换衣裳,我们也好走了。『
  老张换好一套出客穿的短衣,黑鞋白袜扎脚裤,上身一件直贡呢的夹袄。
  正好阿四划了一只小船,买菜回来,留他看船,老张自己把他妻儿划到盐桥上岸,从河下走上熙熙攘攘的盐桥大街。
  水上生涯的人家,难得到这条肩摩毂击的大街上来,阿珠颇有目迷五色之感,顾上不顾下,高一脚,低一脚地不小心踩着了一块活动的青石板,泥浆迸溅,弄脏了新上身的一条雪青百褶裙,于是失声而喊,顿时引得路人侧目而视。
  『唷,唷,走路要当心!』有个二十来岁的油头光棍,仿佛好意来扶她,趁势在她膀子捏了一把。
  阿珠涨红了脸,使劲把膀子一甩,用力过猛,一甩上去,正好打了他一个反手耳光,其声清脆无比。
  『唷,好凶!』有人吃惊,也有人发笑。
  这一下使得被误打了的人,面子上越发下不来,一手捂着脸,跳脚大骂。
  阿珠和她娘吓得面色发白。老张一看闯了祸,赶紧上前陪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无心的!』
  杭州人以掴脸为奇耻大辱,特别是让妇女打了,认为是『晦气』,而那个油头光混又是杭州人所谓『撩鬼儿』的小流氓,事态使越发严重了,立刻便有五六个同党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一面口沫横飞地辱骂,一面劈胸一把将老张的衣服抓住,伸出拳来就要打。
  『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讲。』阿珠的娘大喊。
  『讲你娘的┅┅』
  一拳伸了过来,老张接住,下面一腿又到,老张又避开,他打过几个月的拳,也练过『仙人担』,抛过『石锁』,两条膀子上有一两百斤力气,这五六个人还应付得了,不过一则是自己的理屈,再则为人忠厚,不愿打架,所以只是躲避告饶。
  拉拉扯扯,身上已经着了两下,还是趁火打劫的,挨挨蹭蹭来轻薄阿珠,就在这她眼泪都快要掉来来的当儿,来了个救星。
  『三和尚!啥事体?』
  叫得出名字就好办了,那人手上的劲,立刻就松。阿珠的娘如逢大赦,赶紧抢上来说∶『张老板,张老板,请你来说一句!本来没事┅┅』
  『没事?』被打的那人也要抢着来做原告,指着阿珠说∶『张老板,请你老人家评评理看,我看她要惯倒,好意扶她一把,哪晓得她撩起一个嘴巴!
  端午脚边,晦气不晦气?『
  张胖子肚里雪亮,自然是调戏人家,有取打之道,而心里却有些好笑,故意问道∶『阿珠,你怎么出手就打人?』
  一听他叫得出阿珠的名字,原是熟人,抓住老张的那个人,不自觉地就把手松开了。
  又羞又窘,脸色象块红布样的阿珠,这才算放了心,得理不让人,挺起了胸说,『我也不是存心打他,是他自己不好。』
  『好了,好了!』她娘赶紧拦她,『你也少说一句。』
  『看我面子!是我侄女儿。』张老板对被打的那人说,『等下我请你们吃老酒。』
  一场看来不可开交的纠纷,就此片言而决。老张夫妇向张胖子谢了又谢,
  阿珠心里却是连自己都辨不出的滋味,仿佛觉得扫兴,又仿佛觉得安慰,站在旁边不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张胖子说,『你们不是约了在「纯号」碰头?
  喏,那里就是。『
  纯号这家酒店,出名的是绍烧。双开间门面,一半为一座曲尺形的柜台所隔断,柜台很高,上面放着许多直径一尺多的大瓷盘,盛着客种下酒菜,从最起码的发芽豆到时鲜海货,有十来样之多。这时已有好些人在吃『柜台酒』,菜市上的小贩,盐桥河下的脚伕,早市已毕,到这里来寻些乐趣,一碗绍烧、一碟小菜,倚柜而立,吃完走路,其中不少是老张的熟人,看到他穿得整整齐齐,带着妻子女儿在一起,不免有一番问询。等他应付完了,张胖子和两个『堂客』,已经在里面落座了。
  里面是雅座,八仙桌子只坐了两面,阿珠和她母亲合坐一张条凳。老张来了,又占一面,留着上首的座位给胡雪岩。
  『真碰得巧!』张胖子说,『我也是雪岩约我在这里,他一早到我店里来过了,现在回局里有事,等一下就来,我们一面吃,一面等。』
  于是呼酒叫菜,喝着谈着。『堂客』上酒店是不大有的事,阿珠又长得惹眼,所以里里外外都不免要探头张望一番,她又局促又有些得意,但心里只盼望着胡雪岩。
  胡雪岩终于来了。等他一入座,张胖子便谈阿珠误打了『撩鬼儿』的趣事,因为排解了这场纠纷,他显得很得意地。
  『阿珠!』胡雪岩听完了笑道∶『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听他的口气,当她是『雌老虎』,阿珠便红着脸分辩∶『他是有心的,大街上动手动脚象啥样子?我一急一甩,打到他脸上,什么厉害不厉害?厉害也不会让人欺侮了!』
  胡雪岩笑笑不响。张胖子听她对胡雪岩说话的态度,心里明白,两个人已到了不需客气、无话不谈的地步,不妨开个玩笑。
  『老张,』他把视线落在阿珠和她娘脸上,『什么时候请我吃喜酒?』
  老张无从置答,阿珠羞得低下了头,她娘却正要拜托张胖子,随即笑滋滋地答道∶『这要看张老板!』
  『咦!关我什么事?』
  阿珠的娘话到口边,又改了一句∶『张老板府上在哪里?我做两样菜请张老板、张太太尝尝。』
  在座的人只有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是要托张胖子出来做媒,心想透过熟人来谈这件事也好,便提醒张胖子∶『只怕有事情托你!』
  『喔!喔!』张胖子会意了『我住在「石塔儿头」到底,碰鼻头转弯,「塞然弄堂」,坐北朝南倒数第二家。』
  这个地址一口气说下来,仿佛说绕口令似地,阿珠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张胖子又逗着阿珠说了些笑话,适可而止,然后把话锋一转。看着胡雪岩说∶『我们谈正经吧!』
  一听他用『我们』二字,便知湖州的丝生意,张胖子也有份。胡雪岩已经跟他谈妥当了,目前先由信和在湖州的联号恒利钱店放款买丝,除了照市拆息以外,www奇Qisuu书com网答应将来在盈余中提两成作为张胖子个人的好处。他愿意出这样优厚的条件,一则是为了融通资金方便,其次是他自己怕照顾不到,希望张
  胖子能替他分劳,再有一层就是交情了,信和钱庄虽然做着了海运局的生意,但张胖子自己没有什么利益,胡雪岩借这个机会『 挑』他赚几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