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归去(下)
作者:聂小西    更新:2021-12-03 07:22
  六十六、归去(下)
  天微微地亮了,帐外几人的说话声细细地传进耳里。
  “皇上,止不住、止不住了。 微臣实在无能为力……”
  我虚弱地微笑起来,身下原来还在流血,清晰地感觉到它在流血,可是竟然不会痛。
  真是奇怪,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鲜血呢?
  我偏着头,轻声笑着。 眼前是一片迷茫,似乎是咸宁的声音:“二哥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几日就会进宫里面来。 ”
  二哥,你会来么?来见我最后一面。 明明知道,这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可是怎么你还是不来。
  我忍不住微微叹息,心里凄凉轻漠。 帐子被轻轻掀开,朱高炽柔声道:“醒了?”
  我转脸看着他,他眼里有怜惜哀伤的神色。 我淡淡笑着,低声道:“我想去院门外坐着,可以么?”
  眼前是漫漫的木槿花田。 正是九月,花开的那样灿烂,莹白浅蓝,犹如天上的繁星,又如人间的烟火,华美至极。 我静静地斜靠在院门处的躺椅上,痴痴地凝望着远处的天空。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二哥,你是不是快要来了?
  眉间渐渐溢出了笑意,恍惚之中,忆起了许多快乐的时刻。 忍不住低声微笑。 朱高炽轻声道:“累么?”
  我微微摇头,缓缓道:“我们在南京的王府里。 后院有一大片地木槿花田。 那条石子路上也有木槿花。 一大片一大片的,很美。 ”
  我侧着头无声微笑:“还有杭州,你去过杭州么?西湖上的断桥、白堤、苏堤、孤山、曲院风荷……太子湾的郁金香是最有名的。 ”我想出了神,静静地道:“还有青藤茶馆,我闲暇的时候,喜欢去那里喝茶、吃东西。 一个下午可以吃到很饱。 ”
  他低声道:“小七。 ”我唇边泛起了一丝恍惚的笑意:“我来到这里,第一个见到地人。 就是你。 ”缓缓回头,看住了他。 低声道:“如今,也是你。 ”
  来也是你,去也是你。
  你可知道,我来到这里,当初也是为了你?
  可是如今,我们之间,竟生生变成了这个样子。
  心又开始簌簌地疼痛起来。 今日就已这样痛了十余次。 每次的时间都越来越长,风徐徐吹过地声音轻而遥远,拂过我的鬓发、衣角,却如同隔着漫长的银河,可望而不可即。
  他终于开口,他说:“对不起。 ”
  他在竭力忍耐,然而他的声音都走了调。 他说:“对不起。 ”我看着他,他眼中掉下了泪。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落泪。
  我想要伸手。 却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再无力气抬起。 心中越来越闷,越来越闷……
  我喃喃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 守拙归田园。
  方宅十余亩,草屋**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
  低声道:“大哥,这份归隐田园的梦想,你还有么?”
  他笑了一下,这笑容却是无限哀凉:“在梦里的时候。 常常……会有……我还记得。 你那天的笑容,很美……”他低下头。 轻轻握住我地手,缓缓道:“小七,我是什么时候弄丢了你?”声音无助而绝望。
  我恍惚微笑道:“是我们将彼此走失了。 ”
  走失了,就再也回不了头。
  风吹过,木槿花漫天而落。 花朵沾染了清晨的雾气,轻凉地落在二人的身上,我摊开手来,一朵纯白无暇的木槿花儿飘停在我的手上,露水濡湿了我的掌心。 身上白衣如雪,我在这漫天花海中,淡淡地微笑起来。
  他轻声道:“小七,假若有来世,你还愿不愿意再与我相遇?”
  我的笑颜轻淡而纯挚:“来世……我只希望,我们大家都能过的简单、平安、快乐……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心安理得……”
  鲜血从裙子下渐渐洇了出来,滴落在地上,嫣红一片。 眼前地一切都在旋转、旋转、旋转……
  云树苍苍,花海茫茫。 绿草若碧,露水如珠。 木槿花犹自洋洋洒洒地飘扬着,在天空飞舞了几圈,然后轻轻地落在以宁和朱高炽的身上。
  她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朱高炽轻轻抱着她,便仿佛自己怀里的,是世上最珍贵最易碎的东西,那样温柔、那样小心翼翼。
  情到浓处情转薄。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都是他心中挚爱,只是,她不知晓。 她不知晓。
  想起那年在南京,在那样的暮色里,总是可以看到她。 看到她在对岸漫步地身影,她的轻笑、她的浅颦,她的转身,她的停驻。 露水凝滞在他的身上,将他染成了一个霜人,而他却全不知晓。
  也曾想过,这一生,她会不会也有一刻,是为他而停驻。
  可是,终于还是错过了。 是他自己,将这希翼错过了。
  想起少年时的她,在人语笑喧的大厅里,大大方方地唱“天仙配”。 新婚的殿堂里,她认真地端坐在那里,给他配新房需要的花。 也是她问他:“你喜欢她吗?”
  还是她,坐在那里,昂首看着他,听他说着自己此生最隐秘最难以实现地梦想。
  那夜地秦淮河畔,他和她一起吟的那首诗:“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
  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舒窈窕之纤身;
  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
  悲佳人之屡休,从白水而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
  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
  那是陶渊明为妻子所写地诗,可是终究,他的妻子还是先自离他而去。
  本不该吟这样的诗呵。 本不该让自己这样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人。
  世人皆说他人淡如菊。 却有谁知晓他淡漠背后隐藏的如火爱恋。
  唯一了解他的这个人,已经永远地离去了。
  永远。
  敬请收看下一章:六十七、离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