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7:09
  这一晚上他虽然也没有睡好,可是头也不疼了,而且精冲抖擞,满怀兴奋。
  多么广阔壮观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缔丽的海外风光,正等着他去领略欣赏。
  经过了那么多又危险,又可怕,又复杂的事件后,他总算还活着,而且总算已摆脱了一切。
  现在他终于已将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岛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岛国上的人,和中土有什么不同?是否真的是为秦皇去求不死药的方士徐福,从中土带去的五百个童男女生下的后代?
  听说那些女孩子,不但美丽多情,对男人更温柔体贴,丈夫要出门的时候,妻子总是跪在门口相送,丈夫回家时,妻子已跪在门口等着替他脱鞋。
  一想到这件事,陆小凤就兴奋得将一切烦恼忧愁全部抛到九霄云外。
  一个崭新的世界正等着他去开创,一个新的生命已将开始。
  天虽然还没有亮,可是他推门走出去时,岳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对着海洋在沉思。
  这少年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出海去?
  第一线阳光破云而出,海面上金光灿烂,壮阔辉煌。
  他忽然转过身,沿着海岸慢慢的走出去。
  陆小凤本来也想追过去,想了想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反正他们还要在一条船上飘洋过海,以后机会还多得很。
  风中仿佛有牛肉汤的香气。
  陆小凤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热热的牛肉汤,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岳洋沿着海岸慢慢的向前走,海涛拍岸,打湿了他的鞋子,也打湿了他的裤管。
  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
  他的确有心事,他的心情还比陆小凤更兴奋,更紧张。
  这一次出海,对他的改变更大,昨天晚上他几乎已准备放弃,连夜赶回家去,做一个安分守已的孝顺儿子,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
  只要他听话,无论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并不是享受,而是一种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独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温柔贤慧,受尽一生委曲的母亲,他今晨醒来时眼中还有泪水。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
  他决心不再去想这些已无法改变的事,抬起头,就看见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块岩石下等着他。
  胡生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也在旭日下发着光。
  看着这少年走过来,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骄傲。
  这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聪明,坚强,冷静,还有种接近野兽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灾难和危险在哪里。
  他知道这少年一定可以成为完美无理的好手,这对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极有价值。
  现在少享受,能被训练成好手的已不多他目中带着赞许之色,看着这少年走到他面前。”你睡得好不好?”
  岳洋:“不好,我睡不着。”他说的是实话,在他这大哥面前,他一向都只说实话。
  人们通常都只因尊敬才会诚实。
  对这点胡生显然也很满意。”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人还有没有来找你麻烦?”
  岳洋:“没有。”
  胡生:“其实你根本就不必担心他,他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岳洋道:“我知道。”
  在别人眼中,陆小凤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人,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胡生从怀中拿出个密封着的信封,交给了岳洋。”这是你上船之前的最后一次指示,你完成之后,就可以上船了。”
  岳洋接过来,拆开信封,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一双手也开始发抖。
  胡生问:“指示中要你做什么事?”
  岳洋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渐渐恢复镇定,将信封和信纸撕得粉碎,一片片放在嘴里咀嚼,再慢慢的吞下去。
  胡生目中又露出赞许之色,所有的指示都是对一个人发出的,除了这个人自己之外,绝不能让任何第三者看见。
  这一点岳洋无疑也确实做到。
  胡生又问:“这次是要你做什么?”
  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要我杀了你。”
  胡生的脸突然扭曲,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你能有今天,是谁造成的?”
  岳洋:“是你』”胡生:“但你却要杀我』”岳洋目中充满痛苦,声音却仍然冷静。”我并不想杀你,可是我非杀不可』”胡生:“反正也没有人知道的,你难道就不能抗命一次?”
  岳洋道:“我不能。”
  胡生看着他,眼色已变得刀锋般冷酷,缓缓道:“那么你就不该告诉我。”
  岳洋:“为什么?”
  胡生冷冷:“你若是乘机暗算,也许还能得手,现在我既然已知道,死的就是你。”岳洋闭上嘴,薄薄的嘴唇显得更残酷,忽然豹子般跃起。
  他知道对方的出手远比他更凶狠残酷,他只有近身肉搏,以体力将对方制服。
  胡生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着,高手相争,本来绝不会用这种方式。
  等到他警觉时,岳洋已扑到他身上,两个人立刻滚在一起,从尖锐睁嵘的岩石上滚人海中,像野兽般互相撕咬。
  胡生已开始喘息。
  他年纪比这少年大得多,体力毕竟要差些,动作看来也不比这少年野蛮。
  他想去扼对方的脖子时,岳洋忽然一个肘拳撞在他软肋上反手猛切他咽喉,接着就翻身压住了他,挥拳痛击他的鼻梁。
  这一拳还没有打下,胡生忽然大呼。”等一等,你再看看我身上的另一指示。”岳洋微一迟疑,这一拳还是打了下去,等到胡生脸上溅出了皿,无力再反抗时,他才从胡生的怀中取出另一封信,身子骑在胡生的身上,用一只手拆开信来看了看。
  他神色变了,慢慢的站起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悲伤。
  胡生也挣扎着坐起,喘息着:“这不过是试探你的,看你是不是能绝对遵守命令。”
  他满面鲜血,鼻梁已碎裂,使得他的脸看来歪斜而可怕。
  但他却在笑:“现在你已通过了这一关,已完全合格,快上船去吧。”岳洋立刻转过身,大步向前走。他转过身的时候,目光似又有了泪光,可是他勉强忍住。他发誓绝不再流泪。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既不能埋怨,也不必悲伤。对他说来。”感情”已变成了件奢侈的事,不但奢侈,而且危险。
  危险得足以致命』他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开船的时间又改了,改在下午,因为最后一批货还没有完全装上,本已整装待命的船夫水手们,又开始在赌钱喝酒,调戏女人,把握着上船前的最后机会,尽情欢乐,然后就开始过苦行僧的日子,半夜醒来发现情欲勃起是,也只有用手解决。
  陆小凤肚里的牛肉汤也已快完全消化了,正准备找点事消遣消遣,就看见衣服破碎,满身鲜血的岳洋,从海岸上走回来。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刚才他去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跟别人拼命?去跟谁拼命?是不是他那长着马脸的大哥?
  这次陆小凤居然忍住了没有问,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岳洋正在找水喝。
  无论谁干吞下两个信封和两张信纸后,都会忍不住想喝水的。
  屋里的柜台上,恰巧有壶水,那里本来就是摆茶杯水壶的地方,只不过一向很少有人光顾,这里的人宁可喝酒。
  这壶水还是刚才一个独眼的老渔人提来的,一直都没有人动过。
  现在岳洋正需要这么样满满的一壶水,甚至连茶杯都没有找,就要对着嘴喝下去。
  一个人在刚经过生死恶斗后,精神和体力都还在虚脱的状况中,对任何事的警戒都难免松懈,何况他也认为自己已绝对安全了。
  陆小凤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这两天来连一滴水都没有喝过。为什么忽然提了壶水来?
  这想法使得陆小凤又注意到一件事,在狐狸窝里喝水的,本就只有这少年一个人,他喝水并不是件值得看的事,那个独眼的老渔人,却一直在偷偷的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恨不得他赶快将这壶水完全喝光。
  岳洋的嘴已对上了水壶的嘴,陆小凤突然从怀中伸出手,两指手—弹,将一锭银子弹了出去。”叮”的一声,打在壶嘴上。
  壶嘴立刻被打斜,也被打扁了。
  岳洋只觉得手一振,水壶已掉在地上,壶水倾出,他手也溅上几滴水珠,凑近鼻尖嗅了嗅,脸色立刻改变。
  陆小凤用不着再问,已知道水中必定有毒。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转过身,正准备悄悄的开溜,陆小凤已窜过去。
  老渔人挥拳反击,出手竟很快,力道也很足,只可惜他遇着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更快,一伸手,就拧伎了他的臂,另一只手已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送到岳洋面前。”这个人已经是你的了lo岳洋看着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我要这么样一个人干什么?”
  陆小凤:“你难道不想问问是谁想害你?”
  岳洋:“我用不着问,我知道是谁想害我!”
  陆小凤。”是谁?”
  岳洋:“你!
  陆小凤又傻了。
  岳洋冷冷:“我想喝水,你却打落我的水壶,不是你害我,是谁害我!”
  那老渔人慢吞吞的站了起来:“你不但害了他,也害了我,我这条膀子已经快被你捏断了,我得要你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