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典尽春衣画流年
作者:卿妃    更新:2021-12-03 06:55
  啸叫,尖唳,黑色的阴风在身侧盘旋。
  七月初一,百鬼夜行。
  她看着身侧面目狰狞的鬼部八众,心底无怖无惧,只有浓烈如酒的情意。
  修远……
  穿行在鬼众之间,她奋力向人间跑去。
  不知是跑得太快太急还是心生幻想,呼啸的阴风扭曲了周围的光景。身侧的影像如调色盘般转动、融合,而后凝结成……
  “生生…世世…与…君绝。”
  苍凉的泪,凄然的容颜,这是梦中的水眠月,抑或是五百年前的她。
  “我从来没有怨过任何人。”戴着棒球帽的女孩笑得清淡,“更何况,爸爸、妈妈、阿姨还有叔叔对我都很好。”
  微笑溢出无尽落寞,前世她是那么那么那么地渴盼亲情啊。
  而后,二世为人的她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情感。可几乎是同时,她便明白了幸福最易破碎的道理……
  “将军寡不敌众,被逼上陨山,抱着夫人…跳崖了……”
  “不可能…不可能……”
  “爹!娘!”
  吼声不绝回荡在此后十年的梦中,原以为仇恨是她今后的唯一,不想蓦然回首却遇见了……
  “卿卿。”
  这弯弯生春的凤眸啊。
  两侧的光影凝结成了生命的轨迹,她迎风跑着,跑过她的前世,追逐她的今生。
  不觉间,泪已冰凉。
  过去的她可以为许多人舍弃性命,而如今却只会为一个人而活下去。
  只为那个人啊……
  柔软的唇瓣如花微绽,秀眸清湛透出难以言语的坚定。
  一定要活下去。
  无尽的黑暗吞噬了天地,在这个月里阴阳两界的结界大开。
  “嗯!香味儿啊。”夜行的队伍里,食香鬼兴奋地舔了舔青紫色的唇。
  明明是莲香却又不似往日吃过的那种,那种清圣的味道真让她胃口大开!
  睁着白色的眼珠,她垂涎地向飘香处跑去。
  “去哪儿?”
  还没靠近就被同行的罗刹拦住。
  “放开!”食香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满心满鼻只有那莲香。
  好想吃,好想吃。
  “想魂飞魄散么?”
  “嘎?”食香鬼不明所以地望向面目清俊的罗刹,忌恨地皱起眉来。
  可恶!为什么这小子长得一点都不像鬼!
  “有一种香是鬼众的禁忌,你不会不知道吧。”不像鬼的鬼轻笑。
  混蛋,笑得这么俊是想勾引谁啊,她可不是那个没有节操的媚鬼。
  想到这,食香鬼一把甩开罗刹的拉扯:“废话,我当然知道!我可是专业吃香的!”兀地她睁大眼,凸出白惨惨的眼珠,“难道…那是、是、是……”
  “天人。”
  或丑或更丑的百鬼急急前行,只有他们还站在原地。
  “天人……”食香鬼喃喃着,望向飘香处。
  明明一同起步,现在却走上了两条路。远处的那人沐浴着柔和温暖的银光,清圣的莲香随着她的奔跑一阵清似一阵地飘来。
  这就是天人啊,真让她自惭形秽。
  收回视线,食香鬼叹了口气:“哎,不想不想,去人间的胭脂斋大吃一顿!”行了几步又停下来,“走了,罗刹。”招了招手却不见那位老兄过来。
  “真是的。”她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别看了,你虽然在鬼里长得算好,可天人是不会看上你的。”
  高大的身子依旧定着。
  “哎!你……”在看到那双凝远的双目时,酝酿好的一顿痛骂啥时消散。
  罗刹的眼中没有痴迷,而是…而是……而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复杂到她的心隐隐发痛。
  “哼。”半晌不动的罗刹突然转身,“还不是一样。”
  “嘎?”
  “走了,傻瓜。”
  “刚才是谁看到痴呆啊!”食香鬼翻了个白眼,“喂!等等!走这么快做什么,见鬼了啊!”
  黑色的鬼衣迎风鼓起,火焰般的红色自罗刹眼底一瞬而过。
  弦月君,还记得千年前你对我说的么。
  “凤主,停止战争吧,佛祖慈悲,香香一定会回来。”
  结果,辗转几世你和青龙还是注定分离。
  而我虽然找到了香香,可是她……
  凶巴巴的鬼脸皱在一起,食香鬼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看过鬼啊!”
  已经忘记。
  “你别这样看我,毛毛的。”食香鬼抖了下慌忙跳开。
  苦笑一声,罗刹偏首朝远处望去。
  天路上,那人闷头向前冲着,淡色的发尾渐渐消失在夜里。
  佛祖到底悲悯了谁?
  弦月君。
  额前的刘海飞舞着,她站在火红的凤凰木下,一时忘了是怎么来到这里。
  对了,当时她看到一片白光,以为和过去一样只要穿过去就能回到原本的地方。
  再睁眼,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了无生机的灰色之中。
  灰色的天,灰色的地,死一般的静。
  这里曾经是一片战场。
  不知怎的,脑中映出这样一句话,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
  恰时风从背后吹来,带着艳红的花瓣。如此灼眼,如此妖冶,好似在嘲笑着灰色的天地。
  她转过身,只见一株浓荫如盖的凤凰木突兀地立在荒野中,狂风漫卷着落花,犹如燃起了炙热的火焰。
  花火中浮现出一个男人的背影,虽然只是透明的幻象,却显得如此真实。他怀抱着一个女子,垂下的纤手说明了一切。
  “佛祖到底悲悯了谁?弦月君。”
  心,荡了一下。
  未及叹息,就见那道幻影最终化为一只浴火凤凰,悲鸣着冲上云霄。
  落花如雨而下,她若有所思地凝着,脚下一地落花。
  目所不及处,一颗圆润如玉的凤凰心泪幽幽飘散于风中。
  “沙…沙……”
  轻轻的声响在天地间无限放大,她抬起眼,目光穿过浸染“红雨”的发。
  “了无大师?”
  她果然还是回来了吧!
  聚拢的眉峰微微舒展,她垂下眼帘,将激越的心绪半掩。
  “欢迎回来。”大和尚捻珠一礼。
  她含泪绽笑,目光如春水般泻了一地。
  “弦月君。”
  时空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她缓缓抬起头。只见漫天遍野的艳红中,眼前的老者身形淡的仿佛褪了色一般。
  “故地重游,沧海已桑田。”千年前的腥风血雨转眼已化为绚烂似火的落花,大和尚迎风微叹。
  遥远时空中,天人修罗道之间的战争颠覆了多少人的命运。
  “当年你爹娘逆天相守,至烈至极的情爱孕育的你,生来孱弱注定只能清心寡欲。云在青天水在瓶,行遍花雨不沾衣,此为须弥山第一义……性情禅。”
  嘤……
  辽阔的天际传来低沉的法铃,飘落的花雨瞬间定定,游走的风已然停息。
  “而后你虽然陷入情劫,却在两道的最后一战中以魂飞魄散避免了灾难性的结局,舍己以成大道,此为须弥山第二义……顿悟禅。”
  定格的花瓣瞬间落地,脚下猩猩的红仿若千年也退不去的热液。那一日,天地也是这般惨然,那个女子被两兄弟轻轻拥着,自胸口溢出的血浸透了贫瘠的土壤,润泽了干裂的树根,染红了一树白花。
  而后,树下的她便静静凋零。
  “受人之托,此生老衲下界特为君之神引。这一世你带忆投胎,饱尝七情六欲,经历悲欢离合。几番入梦,前世种种恍若照对明镜。”微敛神,了无噙笑偏望,染抹超脱于人的慈悲,“所谓的情不知所起,皆缘于前世的因,就如你、青龙君与赤螭君。”
  悲悯的目光经纬交织,如天罗地网让人无所遁形。
  “你是逆天之女,因较常人少了一魄原本不可投胎也没有转世,死后只有魂飞魄散这唯一命运。那二人却找回了你破碎的魂片,青龙君以金莲为你补全了那一魄,赤螭君堕入地府用逆鳞为你塑了本命灯,这样你才得以重回六道转世为人,也因此在你的命中种下了羁绊。”
  “明白了么,弦月君。”那双老目深不见底,虽有着睿智之光,却窥不见一丝感情,“所谓情爱不过是为心所困,不得其解,一种执着的哀求。”
  “放下诸相执着,心不逐物,万境成空,此为第三义……因果禅。获三义者入须弥山第二界——□□天。”
  嘤……
  悠远的法铃催开了密布已久的阴霾,远景如水墨缓缓衍开,起先是一地入水,而后幻变成云。再望去,群山缓缓不尽,万丈金光自须弥山顶无边抚远,山脚下七香海波光粼粼,七座金山环海而立。东方琉璃,西方净土,天龙八部在祥云间时现时隐,四野涌动着天籁之音。
  “还记得那根签么,弦月君。”
  须弥山半云重重,却望人间不知处,优美的天音如玉柱击清瓯,蕴藏着渐止渐息却又辽远无边的宁静。
  “履霜踏雪笑前生,海阔天高任纵横。任纵横,任纵横,三千世界何谈纵横?”了无浅浅凝视,眼眸盛满淡定,“悟灭心非尽,求虚见后生。应将无住法,修到不成名。自在就是舍弃,只有舍弃才能摆脱六道轮回的命运,得到永不变易的玄通心境。你可明白,弦月君。”
  发下,她的唇角轻轻漾起,优美的犹如须弥山上的白云。
  见此,了无举袖当空一挥,只见风起云清处,一道金光自山顶径直铺到她脚下。
  “弦月历经千年终将神鲲导入正轨,如今功德圆满、三乘归一,飞入□□第六天。”
  奔涌的云烟沿着神路倾泻而下,瞬间她变消失在白雾中。
  结束了。
  了无轻轻地叹着。
  □□第六天极光净天,无欲无求、无男女之相的净土所在。只有在那里你才能永远啊,弦月君。
  转身的刹那大和尚无意瞟了一眼神路,火红的凤凰花冲碎了雾霭,淡色的发丝轻扬在风中,本应飞天的她此刻却站在原地,光洁的额上显出青龙的牵绊——那朵金莲。
  “弦月、君……”
  “从一开始你就错了,大师。”她抬起长睫,秀眸前所未有的清明,“站在你面前不是弦月君,而是我。即便窥见了前生,纵使坎坷了今世,我依旧是我,不会因为害怕伤痛而舍弃自己的心,也不会因为过去的是非而怀疑如今的情。”
  她自烟云浓雾处行来,云水不沾衣。
  “如果我们因为贪恋永远而选择舍弃,那不过证明了内心的恐惧。我们害怕的不是命运的牵绊,也不是痛苦的纠缠,而是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怀疑,面对苦难时自己能有多大的勇气。”
  闻言,老目蓦地睁大。
  “若心足够强大,即便在地狱也能纵横万里。”
  他愣在那里,久久、久久地,脑中只回荡着这一句话。待醒神,那个女子已然远行。
  “弦……”了无刚开口却又噤了声。
  印象里,老友的女儿并没有如此坚强的心。不是了,那个人不是弦月君。
  凤凰木后传来一声虚弱的叹息,了无缓缓垂眸:“你都听见了。”
  “她长大了。”树后的男子清雅展颜,笑容与那人有说不出的相似。
  “可也回不去了。”望着在古战场中渐行渐远最后化为一个黑点的人影,了无悲悯的眼中多了一丝忧虑,“她阳间的身子虽然系着定魂玉,但只要解不了毒一切都是惘然。而昙花一现是凤族的诅咒,而破咒的血泪早在凤主涅槃时就不见踪影。”
  “哼。”染血的男子慢慢睁眼,半月般的眼眸熠熠生光,“那就让他去找吧。”
  “你该不会!”了无惊呼着,只见一条金龙自凤凰木下腾空而去,掀起的气流幻化成风搅乱了一地落红。
  “敖律!”
  如果我们因为贪恋永远而选择舍弃,那不过证明了内心的恐惧。
  即便在地狱也能纵横万里。
  枝枝你知道么,我们小心翼翼遵循的命运,恰恰是女儿正在颠覆的东西。如果当年我们能不执著永生永世的爱情,是不是就能避免两代人的悲剧?
  如今,我已不求永远,只求与你做一世夫妻。
  乘风而下,气旋擦过龙鳞。他睁着眼穿过神人交界,决绝地冲入百鬼夜行。
  “天龙!”刺眼的金光让众鬼瑟缩发抖,青面獠牙的鬼怪们慌乱散开。
  “娘嘞!”食香鬼眯着惨白的眼珠躲到了孤坟后,“罗刹!这里!这里!”她向着狂暴发怒的某鬼挥了挥手。
  寻到她时心安矣,罗刹舒展开眉峰,刚才的暴戾仿若只是幻影。
  食香鬼刚要感叹他变脸之快,就见金龙一个回旋,向着罗刹行来的方向俯冲而来。
  “小心!”食香鬼爬出孤坟,一把拽住他的衣襟。
  “香香…”
  金色的旋风包裹着两鬼,向着地府的投生路吹去、吹去……
  紫陌尘多不可寻,望断天涯为知音。
  沧海桑田承一诺,且乘龙鹤向蓬瀛。
  荒野上,月下踽踽而行。
  …………
  千年湖海,万里云山,青麓下一轩草舍半壁烟岚。
  过路的马帮纷纷歇脚:“老板,上八碗绿豆汤!”
  “好嘞!”
  “真热啊。”黑黝的手臂抹过前额,大汉们踢了板凳这就坐下。
  “可不是,六月天炕头火,就算在山里也蒸的厉害。”
  “客官。”茶老板拎着铜壶赔笑过来,“山泉冰过的绿豆汤给您消消暑。”
  “哈,真舒服。”汉子们粗鲁地擦了擦嘴,“再满上!”
  肥鱼几条!老板转了转眼,趁机端来了几碟炒货:“听几位爷的口音不是这边人吧。”和他们多搭几句,嘿,说不定能多喝个三五碗多吃个七八碟。
  “咱是秋庭人,去海边办货的。”
  “秋庭,那离云都不是很近。”老板不露痕迹地将鲜桃放在桌上。
  “不远,只两天路。”汉子们不疑有他,拿起桃子就啃。
  “听说云都遍地绫罗,连路砖都镶了金呢。”茶老板举手比划着,夸张的表情取悦了歇脚的客人。
  为首的汉子擦了擦眼角的笑泪:“如果爷没记错你们永州一直以来都是雍土,去年才被韩将军攻下,对我们青国就没有一丝怨恨?”
  “瞧您说的,哪能啊。”死婆娘,山鸡呢怎么还不上?藏起不耐,茶老板挤眉弄眼起来,“咱想成为青国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听说我们王高有八尺、眼若铜铃,轻轻哼一声就吓得雍王尿裤子。”
  “哈哈哈!”
  粗放的笑声震动山林,简陋的草舍里旅客们相互攀谈起来,天南海北好不热闹。
  “虽然老板你没见过世面,可有句话可真说对了,这天下哪有人不服咱们青国的!”大汉一拍桌,碟碗跟着一跳,“爷们儿到外邦办货,只要亮出青国户帖有哪谁敢轻漫?”
  草舍里的外邦人虽不悦,却也不得不承认青国王霸的事实。
  “王登基才两年国土就扩大了那么多,说不定再两年连梁国的北海都要归入我们青国了!”
  “是,是,是。”见汉子说的起劲,茶老板趁兴上了一坛花雕,“再两年咱青国啥都有了,啥都不缺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一个梁国商人突然出了声,“有一样你们青国缺得很。”
  “嗯?”大汉一挑眉凶相毕露。
  梁国商人招来吓坏的老板,大声问道:“这座山原名可是昙山?”
  “是,是。”老板连连点头。
  “听说过去每到初夏,野昙开得满山遍是,怎么如今一朵也见不着了?”梁商明知故问,挑衅地看了看邻桌。
  “是……”老板眈了眼马帮,又瞧了瞧众人。
  因为青王有怪癖,举国尽除昙花。
  让他当着青国人说出大实话,这不是找掀么!
  想到这,到嘴的话咽回肚里化作哈哈傻笑:“绿豆汤没了,我再去拿,再去拿。”趁机开溜!
  “哎……”站起的青人窝囊坐下,谁要人家点到了痛处。
  “再两天又是寒食了。”草庐里有人小声嘀咕着。
  “王后去了有两年了吧。”
  “嗯,真是一位福薄的娘娘,入宫的当晚就薨逝了。”
  “可能是因为王的霸气太重了,震垮了娘娘啊。”
  “不,不,是因为大婚离鬼月太近,百鬼夜行勾走了王后的魂。”
  “不对不对,是……”
  角落里,一个戴帽的男子安静地喝着茶,笼身的沉寂将这暑气连同七嘴八舌的议论统统摒离。
  “你们听说了么,王宫里有一处禁忌之地。”
  “禁忌之地?”
  “嗯。”爆料人得意地打开扇子,一副二世祖的派头,“我一个远房舅舅是宫里的管事,听他说娘娘去后,大婚的宫殿就被封了。每月的初一和二十九,王总会一个人到那里去,不准任何人跟着,而且啊……”
  二世祖卖关子地拖长语调,众人纷纷伸长耳朵。
  “王还将那座宫殿改名为留园。”
  “留园?”店家提着铜壶不知何时冒了出来。
  “留园,留园,留住王后的魂。”二世祖得意地一翻眼,继续道,“听说那里面贴满了世外高人咒符,每到初一和二十九娘娘就会回来和王相会一次。”
  众人正听得津津有味,就见坐在角落里的男子静静地站起身:“结账。”
  那声音如冷泉一般浇灭了二世祖脸上得意的表情,他烦躁地挥了挥扇,故意提高嗓门:“本少爷可没胡诹,娘娘回魂的事儿宫里人都知道,听说那两晚娘娘还会唱歌呢,什么山青水明幽静静,是娘娘家乡的小调!”
  二世祖扯嗓高叫,惊动一树飞蝉。
  不远处颀长的身影轻轻一滞,缓缓地那人抬起头,帽檐下一双凤目绽起微澜。
  一曲清风来,两载山海寻。
  二九寒食夜,月色正清明。
  “铛……”
  空廖的钟声如江心初动撩散涟漪,一圈一圈地自青宫无边抚远开来。
  “嗒…嗒…嗒……”
  宫墙默立,一主一仆静静地踱着,沉闷的暑热混合着淡淡的心伤让人喘不过气来。明黄色的龙袍闪过墙角,随后如微风轻拂般浅浅荡漾。
  留园。
  不知何时,目中桃花已逝,三分惆怅七分落寞取而代之。
  已经两年了,他胸口的痛依旧清晰。哼,两年前的那夜日日入梦,他又怎会记不清?
  桃花目含着怨、隐着恨,死死地瞪着留园二字。
  好啊,好啊。
  背在身后的手紧了又紧,几欲爆出青筋。
  好啊、卿卿你好—
  淡淡遥山,落落残霞,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盏、两盏,华灯初上。
  明黄的长袖慢慢垂下:“六幺。”语调轻轻,他背光站着,让人瞧不清表情。
  哎,每次都是这样。
  垂着脸,六幺在心中叹了又叹,自贴身处取出一串钥匙,小心地插入门上的四把铜锁里。
  是夜,云都静得没有一丝人息。繁华的街道如今只剩一地暗影,过了子时就是百鬼夜行。此时的留园,月华如练,凌翼然独坐床缘,黑滑的长发不拘地散着,素色长袍少了几分咄咄逼人的霸气,多了一点夜来幽梦的感伤。
  因如是,缘如是,既不回头,不如相忘。
  他用力想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轻抚着那人留下的喜帕。
  孤,一定会忘记,一定会。
  不期然,夏风吹来一地思念,抚帕的手指越发轻柔。
  卿卿。
  成全只会让人更加怀念,沉沦就在放手的瞬间。
  帘后,六幺已记不清今夜自己叹了几声。悄然地,他吹熄烛火退出寝殿。今夜的月清瘦的有几分孤艳,好让人伤感啊。
  “两年了。”走到树下,他仰头叹息,“时间明明过得很快,可看着王却觉得时光从未流逝一般,你说可是,林门主。”
  等了好久都没有回应,正当他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时,就听树上沙哑一声:“不。”
  “嗯?”六幺驻足聆听。
  “很久。”树间的声音隐隐有颤,“已经过去很久了。”
  原本想透透气,没想到更加压抑,六幺撇过脸故意岔开话题:“今夜没有不识相的人吧。”
  不是他爱操心,只是这宫里有太多自作聪明的女人。去年,急欲争宠的陈昭仪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娘娘曾在梦湖上弹唱的事,竟然贿赂了宫侍在六月二十九那天溜进留园,东施效颦地唱了那首曲子。
  而后,哎……
  娘娘可是王心中的那片净土啊。
  “林门主,这回别说是个人,就是鬼也不能放进来。”说着他像想到了什么,急急摇头,“不不不,如果是那位回来,就算鬼影也要留下,也要留下。”
  林城璧刚要搭话,就觉压顶的杀气御风而来,瞬间汗毛竖起。
  “主上!”
  细碎的月光缀亮了深渊色的夜,玉帘余韵未消地荡着,发出美妙的轻响。
  “好久不见。”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凌翼然端坐床缘,仿若没看到那一地如折翼落蝶般的宫卫保镖,姿态依旧狂妄傲慢,“定侯。”
  山上雪,月下风,凤眸若寒潭,望着那人手中的喜帕,夜景阑沉冷了声音:“她在哪儿。”
  凌翼然不可置信地瞠目,狠狠地、恨恨地瞪着眼前人:“好、好、”几乎是牙咬切齿,他先是微微翘唇,随后却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好!好!你好啊!”
  “主子!”倒在一旁的六幺忧心忡忡地望着杀意毕现的夜景阑,情急之下脱口大叫,“定侯!定侯!其实娘娘……”
  “在孤这儿。”笑声戛然而止,凌翼然敛起癫狂,桃花目中是从未有过的肃然。
  “主子…”
  “孤原本答应了。”缓缓地,凌翼然站起身,一步一步从床榻上走下,“放她和你双宿双栖,再昭告全国王后因体弱而殒。可最后~”红唇勾笑,他笑得轻佻,“孤改主意了。”
  话音未落,就见金光一道划破了他的肌里。
  “在哪。”声若冰凌,夜景阑沉息压抑,惊人的气势似乎将夏夜沉凝。
  “赢过孤,孤就告诉你。”
  桂黄的月下,两人分庭而立,虽是不一样的心情,却有着同样的坚定。
  不期然,夜景阑轻转子夜,剑身上的血滴飞散而去,如血泪般嵌在凌翼然的眼角。
  凤目沉沉一瞥,随后乘风而去。
  怕他接受不了你的死讯,就瞒着他,不忍让他知道,而对我呢?
  卿卿,你好狠的心啊。
  黑发如藻散乱在身侧,凌翼然望着夜空溢出冷笑。
  我要让你的定侯跪在我的脚下称臣,然后再告诉他你在哪里。
  定侯。
  前一瞬桃花目似笑非笑,下一秒瞳眸便骤然沉凝。
  一起下地狱吧。
  战国三年,眠州侯携圣贤帝印重归水月京。
  得帝印者得天下,此语古来有之,眠州侯可敌青王否?天下皆疑。
  巷议纷纷为止,青龙骑已整装束甲,于腊月攻陷崂关,长入荆京畿之地。是时青翼出兵相救,翼王为求大功竟举半国兵力。至成原不见敌军,两国方知中计,翼京玄都已为眠州城矣。翼根基百年,国灭不过顷刻间,一时神鲲大动、南北俱惊。
  后有相者云:神鲲五百年未有龙气,然自战国二年后星淡出,夏末参商二宿出于一天,两龙争霸是为天意。
  《战国记•眠州纪》
  ……………
  脚下黄沙漫漫,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荒野。
  她究竟走了多久,究竟走了几年?
  “修远。”嘴角溢出轻喃,一语浓到化不开的思念。
  风尘扬起裙裾漫卷,收回短暂的失神,她复而前行,就听——
  哗…哗……
  水的声音?
  瞳眸迸出玉采,月下迎风狂奔起来。
  哗~哗~
  幽蓝的海岸线,诗画一般优雅的云天。袭人的晨风带点海味,轻轻地吹散了岛上的浓雾,一株火红的凤凰木就这样显现在天地间。
  晨曦如流水静静流淌,柔和地抚过树下那个小小的人儿。
  “笑儿!”
  一声吼落一朵,小人拨开额上的凤凰花,慢腾腾地从地上坐起。
  “丰林笑!快带弟弟们过来!”
  又一朵落花,小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走到沙滩边一手一个拧过两只粉嫩小耳。
  “疼,疼,疼。”
  “大哥,你轻点,轻点啊。”
  迈着小短腿,刚两岁的双生子跟在他身后嗷嗷直叫。
  “轻?”岁数不过是大他们一倍的小人儿露出虎牙,笑得格外童真,“那就轻一点吧。”手上猛地加力。
  “娘啊!”
  须臾,三个俊俏可爱的小娃娃手拉手走进小楼,真是兄慈弟惮、友爱非常。
  “太爷爷早,爹、娘早。”
  “小雅,你刚才叫娘做什么?”腆着大肚的小鸟虽较四年前沉稳了许多,可眉眼却依旧艳丽活泼。
  最小的孩子一瘪嘴刚要诉苦,就听身侧的老大笑道:“没什么,只是被一只虫子吓到了,对吧小雅。”
  笑里刀、棉里针的表情看得小雅汗毛乍起,摸了摸微烫的耳垂,他嗫嚅着点点头:“嗯,是大哥帮小雅打掉虫子的。”
  话才出口就被双生哥哥白了一眼,丰林雅毫不示弱地回瞪。
  “笑儿越来越有兄长的模样了。”丰怀瑾捻须轻笑,“快去给你姑姑请安吧。”
  “是。”
  小手撩开布帘,流泻一地金光。轻轻地他走向那张玉床,那般的小心翼翼生怕将床上的人惊醒,虽然那个人从未醒过。
  近了,他才小声开口:“姑姑,早安。今天凤凰花就开了,一片一片的像火一样。”
  床上的那人眉目如画,淡色的发丝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好似下一刻就会醒来。
  “姑姑,我又做那个梦了。”小人坐在床缘上,清澈的眸中闪过红光,“香香,香香,究竟是谁呢?”
  他偏首想着,眉目间带点超越稚龄的成熟。半晌,他无所谓地笑开,继续道:“娘的吼声越来越惊人了,我猜这次她肚子里的还是弟弟,生下弟弟后娘又会准备落跑,然后还没上船就被爹逮回来,再然后娘的肚子又会涨起来。”
  他摇头晃脑地喃着,露出浅浅的酒窝:“第一次娘落跑的时候,天没亮就把我打包绑在身后,可没等天完全亮爹就赶到了,回家正好赶上早饭。第二次也一样,只不过这次多了小雅和小颂两个包袱。”
  话音未落就见两个小人跑进内室。
  “姑姑,小雅好可怜,大哥和二哥都欺负小雅。”
  “姑姑你别听小雅的,是他自己不争气,被大哥揪耳朵了还不敢说,活该!”
  “那你敢?你敢!刚才你还不是不敢吭声!”
  只会听不会说,床上的她已成为孩子们吐露心事的最佳人选。
  “那也比你好,还‘是大哥帮小雅打掉虫子的~’,羞羞脸!”
  “二哥你!”
  “怎么样?”小颂火上浇油地做着鬼脸。
  “呼!呼!”小雅喘着粗气,跑到床前一把拔下那人头上的白凤簪,见势就往双生哥哥那里冲去,“啊!拼了!”
  “怕你啊!”小颂一瞪眼,摆好架势只等小雅……
  狗吃屎状倒地?
  爆出的眼珠还没收回,小颂后脑勺就挨上一下。
  “大…大…大哥……”这一声显示了双生子少有的默契。
  “别吵到姑姑了。”抢过小雅手中的玉簪,笑儿冷冷一扫,暗红色的瞳眸瞪得人不由一颤。
  “吵又吵不醒的。”小颂小声叽咕着,“就像被村里人供起来的大和尚,据说是在姑姑上岛那天死掉的,然后再也没醒来。”
  “嗯,嗯,听说那个大和尚是太爷爷的朋友,有法力的,是神仙,所以身体不会坏。”小雅点头附和着,顺道看了看床上的人,“姑姑肯定也是神仙,身体也不会坏。”
  “既然姑姑是神仙,那么我们也是神仙?”
  “哎?对哦二哥!我们也是神仙!”
  俩兄弟对望一眼,忽然同时跳起向帘外跑去:“娘,我们是神仙!娘!”
  终于安静了。
  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笑儿拿着玉簪走到床边:“姑姑,你猜这次娘带着新弟弟、小颂、小雅能跑多远?”
  不期然,一阵风掀开布帘径直吹来。
  嘤——
  手中的凤簪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他先是一惊,再定睛看去,白玉色的凤喙耀出七彩色光。
  许是好奇,许是注定,小小的指头就这么触上去。
  咚。
  近似于雨落江面的清音,一颗宝珠自凤喙里飞出。
  “不好。”他低喊一声扑向玉床,不知被什么绊住,猛地压在了那人的身上。
  紧合已久的樱唇因这下撞击而微启,宝珠就这样轻巧滑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小人趴在玉床上,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凤簪,仿佛只是梦一场。直到那一朵朵随风而至的凤凰花飘进画窗,他才发现头上的异样。
  细白的纤手抚在发上,若他没弄错,这手的主人绝不是娘。
  视线一点一点下移,沿着那火红的花瓣,顺着酒色的春光。而后,便落入一双如月盈盈的瞳仁里。
  “我猜你娘这次一步都走不了。”
  这一笑,似水如云一片心里。
  恍然间,沧海桑田,万境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