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尉来    更新:2021-12-03 06:35
  你不要生气,坐下来喝杯茶吧!”说着赵姨便倒了一杯茶递上去。
  “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们不要。”那人一脸傲然,但也许是因为真的有点口渴,他并没有扬手摔了茶杯,而是接到手中。闻了闻,辛香扑鼻。“你们这些资产阶级可真会享受的,连茶都都这么香。”
  “你要是喜欢,我们这还有,你都拿去吧。”说着赵姨便去取茶叶。
  那队长则呼斥她不要自以为是。“你们休想拿这些东西来腐蚀我们红卫兵战士”,赵姨只好作罢。
  这次抄家以焚书作为结束语。他们把书房翻了个底朝天。除几本受保护的选集以外,书籍一律丢到火堆里,燃烧的烟雾袅袅升起,知识的储蓄物在此化为乌有。尹如烟后悔没有把这些书全部藏起来。
  最后,红小将领着辉煌的战利品撤走。整个房子一片狼藉,家具毁的毁,倒的倒,杂七杂八地散落在地上。到处都是残瓦碎片,地板也被撬开了一大片,露出黑色的混泥土。半天的时间,尹家上下成了废墟。
  “真是一群强盗。”尹如烟愤怒地说道。
  “你可别乱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赵姨往门外窥视了一下说道。
  “怎么,怕死啊?”尹如烟讥讽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大没小,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赵姨嘬了几口。
  尹如烟也没有心思去顶嘴。她进自己的房间去整理被人捣乱的东西。见刚才那个未被斧头砸碎的柜子上面贴了封条,她也不管,随手就一撕。现在好了,床上的被单已被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棉被来。她才又挑了针线,就着台灯缝了起来。台灯的灯罩也让人敲去一片,但灯光还好,这样缝了一阵,才想到,不知道林子之的家有没有被抄,他现在怎么样了呢?自从上次去学校找他他不在,后来她又去找过他两次,还是不见他。尹如烟不免又忧虑重生。此时更加担心起林子之来,可谓提心吊胆。
  半天的时间,尹家的人都被这阵洗劫的挫伤感浸泡着。这种不明就里的感受是那样切肤入骨,不知怎样的情何以堪。他们将家什重新布置好,橱柜放回原地,衣物有完好的重新折叠好放入衣柜。瓷器玻璃珠宝碎片什么的扫进垃圾斗。地板也重新铺回原样。等一切恢复,望过去仍旧从前的样子。
  但复原的也只是表面而已。于个人的内心,却早是被摧毁的模样,“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东西都染上一层不亲切的膜,横亘在心里,夹杂着不可名状的陌生感。
  第十章 抄家(下)
  第十章抄家(下)
  已是半夜,尹家才开始围坐在一盏白炽灯下吃晚饭。光芒猛朦胧,四周一片寂静。这样的夜晚,没有人能打起精神来,各人均是肃穆无声,像千年万年沉沦不起的样子。
  饭桌上,每个人都只顾着静静低头吃饭。尹如烟斜目侧视了她的父亲一阵,看见他的脸上,依然一如既往的冰冷无情,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她原本是指望他能够有所表示的,想他的话一定能安慰一下大家的感受。哪怕他只是轻轻叹息一声也好,这样尹如烟也能长生出一点劫后余生的安全感。
  可是没有,没有。她的父亲吃完饭只是静静地抽着烟。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味。烟圈一层层散开来,看似悠然而宁静。尹如烟一呛,干咳了几声,便红着脸离开了饭桌。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紧,倚靠在门背上一阵阵地咳嗽着。到后来,自己也分不清是故意的还是本来就是堵的荒。总之,她的肺像要炸裂开来似的,感到分外的难受。
  依旧隐隐作痛。
  第二天,尹建民和赵姨吵了起来。当时尹如烟正在院子里看书,但屋内的声音仍能清楚听见。尹建民气急败坏地喧嚷道,“你们这些腐朽的社会主义蛀虫,除了一天到晚呆在家里享受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你们好能做什么事?”
  赵姨气势也不弱,“你这个混帐东西,怎么说话的?”
  “我怎么说话要你管,你们以前都不管我,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出生在你们家,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本来以为当个红卫兵还能显显威风。可现在好了,拜你们的大恩大德,连红卫兵也作不成了。都是你们害的。”尹建民叫道。
  “呵,出生在我们家?你也知道不好过啊!又没有人拿刀逼你要你在这个家出世。你后悔,我还还后悔生出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呢。”赵姨反唇相讥道。她的声音异为尖锐。仿佛刀尖划在玻璃上发出的的声音一样刺耳。
  “你既然后悔,为什么还要生我。生下我让你那么看不顺眼,为什么不把我丢进水里淹死。我是宁愿死也不愿留在这个世界上替你们受罪的。”尹建民说时,立刻从台几上拿起一把水果刀,往自己手腕上一割。
  赵姨早被吓的尖叫起来,立刻扑上去抢下尹建民手中的刀。又见他身上已流出许多的血来。此刻尹如烟听见叫声也跑进屋,看见尹建民鲜血淋漓的手腕,吓的目瞪口呆,忙放下书,抓住尹建民的手臂。皮开肉绽的,但幸好未割中脉搏。
  “你这个狠命的东西哟。你要这样谋害自己,还不如先杀了我,大家死了干净。”赵姨泣不成声地叫道。她和尹如烟都吓的慌了手脚。恰好这时尹爱萍从外面回来。她学过医护知识,一见此状,便让赵姨去找一个干净的步条出来,又让尹如烟先按住尹建民手臂上的脉搏,自己则抢去房间拿酒精和药水来清理伤口。
  等止住了血,伤口也被包扎好了,大家方松了口气。大家才见尹建民居然微笑着说道,“你们不让我活,又不让我死,这是什么意思?”,他因为失血过多,精力未能恢复,所以说话时的声音也很虚弱,举止也不再那么剧烈动荡了,表面很平静。
  过了一会儿,尹如烟的父亲从楼上走下来,望着作在客厅里的人,又见尹建民的手腕上缠着被雪染红的布条,便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楼上听见你们大喊大叫的。”
  “噢,建民他的手不小心被刀子划伤了。”赵姨强笑道。
  他们的父亲也不再说什么,便又回头上楼去了。楼梯口窗户中透进一缕阳光斜照在他的身上,只见一道长长的影子慢慢向上移动,才在转角处不见了。尹如烟忽然觉得很难过。
  在这个阳光散漫的下午,尹如烟又坐在院子里看书。先是昨天抄家前藏好的一本古典诗词集。“还记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一去紫台连溯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本被批为四旧的书,在尹如烟读来却是那么惬意。
  “今生已是无能为力,来世又能怎么样?”翻开一本林子之写的书,在他的自吟自唱的文风中与之相遇,尹如烟忽然记起他曾经说过的这句话。记忆开始泛滥,和林子之共度的那段时光此刻在她眼前若隐若现。原来那早已成了她生命中不可遗忘的一部分。她虽可以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但只要她回头,他必定还在那里,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她的眼前又开始出现那个飘雪的下午,那个魂萦梦绕的场景,他们像洪水猛兽般向她袭来。她逃不了了。他始终是她今生无法躲避的劫难。
  且就在尹如烟万分想念林子之的时候,有一个人找上门来,并给她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那人是沈鹃儿,消息是林子之出事了。
  事实是这样,她们学校为了要深挖阶级敌人,想多抓一批名额。结果林子之不幸被列入名单之内。这几乎是很正常的事,一般像林子之这样的教授总是难逃其咎。无论有无,随便一个“反动权威”“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能定他的罪。何况他本人又是那么一个冷淡不羁的性格,对革命的态度十分的消极,纯属油盐不进的那一类。什么“反革命分子”“走资派”的帽子,只要那些造反派愿意,都可以给他带上。
  最先得知林子之被揪的人便是沈鹃儿。因为揪林子之的就是她们那一派造反队。他们说他写的剧本《北楼怨》是放毒,先给他定了个“文艺黑干将”的罪名,接着又有人检举说他还写过很多黑书,是和巴金同属一派的黑作家,给他定了个“反动学术权威”的罪。然后又是“走资派”“漏网右派”诸如此类的罪名。一时间,林子之的大字报贴满了他所住的那整个楼栋的墙壁。其中有一张是批判《暗流》这部小说的,沈鹃儿读了上面的内容,便趁人不注意把它撕走,私自藏了起来。
  见到沈鹃儿,尹如烟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沈鹃儿为什么会来找她。当尹如烟打开院门,看见沈鹃儿,不由一怔。再见她穿着绿军装,胳膊上还挽着一个红袖章,心下便十分惊诧。沈鹃儿也怔怔地看了尹如烟一阵。两厢对峙。然后尹如烟才唤沈鹃儿进去。沈鹃儿也不答话,从胸前掏出一章折好的纸交给尹如烟。那是她私藏的一章大字报。而她此行的目的也就是告诉尹如烟关于林子之的事。
  尹如烟疑惑地打开那张纸,赫然见上面写着一个醒目的标题,《关于黑小说〈暗流〉及其黑作者的批判》。她还看见,以下凡是写有林子之三个字的地方都打上了大红色的叉。尹如烟一时没有反映过来,但脸上却是惊恐的表情。她只大概地看了一下大字报的内容。
  “——在《暗流》这篇黑小说中,黑作者用极其恶毒的语言攻击无产阶级专政。并以一个无产阶级诗人的死亡来暗示我们社会主义事业也将走向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