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尉来    更新:2021-12-03 06:35
  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更是首当其冲。前天我见有人贴了我的大字报,我便立即也写了一张大字报,澄清了我的问题,还好没有引来什么事。”父亲很是惊恐地说起那件事来。
  “爸爸,你确实是应该谨慎一点,现在说的革命其实就是针对你们这些领导头头之类的。”周忧说道,“像我们学校的校长和书记都已经被揪出来了批斗。”
  “唉,想想我们干了那么多年的革命,现在居然有人反过来要革我们的命。真是想不通。”他们的父亲对着他们母亲深深喟叹道。眼睛里糅杂着几分无奈和伤感。
  “还有,外面很多人的家都被抄了,查出了不少问题来。我看我们家也要检查一下,看有什么东西会引起怀疑。别最后被人指出有问题来。可疑的东西,尽早毁了。”周忧说道。其他人则怔怔地望者她,不由惶惶自忖。
  “怎么,有那么紧张吗?”她母亲吃惊地问道。
  “是啊,前几天我还见我们班上一个同学的家被抄了。发现他家里有许多问题。这抄家啊,只不定就抄到谁家里去了。如果等到他们找上我们自己家来可就晚了。“
  她母亲一时想了想,才说,“我们家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些你外祖父先前留给我的一些古董花瓶,西洋玩器之类的遗物。他们要查,让他们查去也好。”
  周忧望着她母亲,说道,“这当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所有问题都是由小问题引起的。除了你说的那些东西,比如日记记事本什么的也不能留。那是要被人抓住把柄的。依我看,把那些通通销毁了,才能彻底绝了后患。”
  周忧的话提醒了她的父母。他们都感叹女儿年纪轻轻,政治觉悟居然这么高。方依言翻出许多陈年的旧物品。比如某朋友送的礼物,但那个朋友已经被打倒了。或者有些东西本身有问题。还比如古玩藏品,历史文物,旧照片,日记本,等等。虽然有些东西是那么珍贵,但均被周忧拿去烧掉了。
  她的母亲在一旁望着那些大学叹息,说,“好端端的东西就这样被毁掉了。你手里烧的那卷清代吴昌硕的画,还是你外公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保管好的。现在也说没就没了。”
  周忧一边烧一边说,“这有什么办法呢?留着是我们的祸,烧了只是我们的错而已。我想要是外公好在世的话,只会选择后者的。”火光照在她们脸上,映出红彤彤的一片光泽。
  周忧自家里回到学校,便时常跟着学院的造反派到处闹革命。这一天,她又跟着他们出去了。他们拉着贴了标语的横幅,举着红旗,喊着口号,一路朝着陈园走去。周忧他们原来这是去揪那个守园人。有人揭发那个守园的老人过去是个国民党反动派。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柳思善”“坚决镇压反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周忧随着众人一起喊着口号雄赳赳地闯进陈园。
  这时正是八月,天空中依稀飘着蒙蒙细雨。整个陈园陷入一片混浊的氛围当中。小径两旁的几棵梧桐树叶泛黄,又经风雨侵袭,已经摇摇欲坠要掉下来的样子。
  几个红卫兵见一座石碑上刻着墓志铭,把它批为封建残余,并一举把石碑推倒在地。然后大家又欢呼着一道进了陈园里那几间矮房,依旧是搜缴了一翻。最后把在一旁待命的守园人押走。留两个红卫兵把门给封了。“此屋已封,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六六年八月八号。”封条上面还盖着一个红色的章,“艺术学院造反派”。
  批斗守园人的会场设在学校一栋教学楼前的广场上。守园人由两个红卫兵一左一右押着推上临时搭起来的批斗台。红卫兵把守园人的头使劲往下按,两只手则使劲往上提,形成一个标准的“喷气式”模样。
  主席台旁坐着一排陪审的造反头目。只见坐在正中间的一个站起来讲话。接着便开始对守园人进行批斗。起先有一个红卫兵冲上台上,指着守园人控诉他的罪行。“一九一九年在山西的一个大军阀手下做事,开始剥削劳动大众,并破坏共和国革命。一九二六年屠杀了中共党员××。一九三七年复出为一名国民党高级将领,参加抗日战争。一九四八年,在淮海战役中曾残忍地杀害我解放军战士几千人,最后投降被捕。虽然当时出于人道主义我党并未对其处于死刑,但其罪行实在是罄竹难书,罪不可赦。……”
  “柳思善,你还不招认你的罪行?”红卫兵念完他手中的一卷档案资料,又往守园人身上碎了一口,大声质问。彼时,台下有一个女高音带头喊起了口号。接着,口号便如潮水涌上岸滩,拍打在岩石上,击起千层浪。那声音一直持续到批斗会主席讲话总结。才让反革命回去检查交代,就此散会。
  最后,守园人被两个人押着离开会场,他的头始终是低着的,眼睛始终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天空就在他的头上,静谧,苍凉,辽阔。他被推着走进一个厕所里,背后被人用脚使劲踹了一下。他打了个趔趄,一头撞在下水管道上,砰的一声,引来那两个人的嘲笑。“臭反革命,你还妄想翻天不成。”随之厕所的门吱嘎一声被关上了,隐约又听见上锁的声音。
  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漆黑,听见蚊虫的嘶咬声和外面淅沥的雨打树叶的声音,一起一落,格外的亲切。
  “哥哥,你知道吗?那个国民党反革命死了。”周忧从学校回家拿东西时对周忆说起学校的斗争形势,“就是陈园里的那个守园人,守园人,你记得吗?”
  周忆脸色突变,忙问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
  “有人揭发了他过去的事迹。我们学院的造反派便到陈园里把他揪出来了。就在几天前,我还跟着他们一起去的。他们把他押上批斗台上批斗。批斗结束后又把他关在厕所里要他写交代。谁知他当晚便自绝于人民上吊了。”
  “他死的很惨。他用自己的衣服摞成一条绳子挂在厕所的两根下水管道上,然后就上吊了。第二天等人进去想揪出他来准备再批斗一次。结果那两个人见他的尸体在风里摇动着。两人差点没被吓死,连着赶紧跑出来报告说那个国民党反动派死了。”周忧说道。
  周忆在一旁听着,却置若罔闻。
  “哎,真是的,我还看见他们将他的尸体像打扫垃圾一样把他从厕所里拉出来。也不做什么检查,直接就叫车子把他送去火葬场了。那样子。人活到他那样,也算是——”
  周忆瞪了周忧一眼,便起身走开了。他来到院子里,站在一个樟树下,被着一片浓密的树阴,婆娑恬静。这个时候,思绪如暴雨侵凌,望着这方影影绰绰的天地,满目的鸿蒙初辟,满目的宇宙洪荒。一切不过百年,人世沧桑变幻,斗转星移,惟有草木无知,却能现世安稳,朝朝暮暮,与阳光雨露同在。没有厮守,没有牵挂。也没有爱恨悲欢。
  才又想起陈园。周忆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想念,决心到陈园去看看。那久别的园子,是否安好。
  陈园此刻变的旧了,面目全非,一片狼籍。几棵常青的古木全被凄凉的烟云缠绕,诉不尽的落魄与不堪。那边的那块石碑也翻倒在地,露出血色的泥土。它像一个久经风霜的英雄,只是横遇末路,失足而已从此倒弃于荒芜的尘土中。接着又见池塘里残菏撑天,稀疏的枝干七零八落。几只飞鸟停在上面,然后风一起又飞走了。长空中留下几丝哀丽的鸣叫声。
  周忆只身坐在池边的石凳上,想起曾经在此流离的时光。那些风景画从他的眼前一一掠过。像温习功课一般,青春再次辗转落寞。
  再想起守园人,他的心里兀自升起一股凄凉的伤感。他仿佛看见守园人临终时孤苦伶仃的样子。他想他是怎样徘徊反复,怎样决绝无望,怎样痛下决心把上衣脱下摞成绳子,怎样把脖子套在绳子上,然后又怎样挣扎无措。他那时断然恣肆的眼神,他的慢慢窒息的五脏六腑。死亡终究还是到来,他的四肢垂落,鼻子呼出最后一丝气息,身体僵硬,心脏衰竭,思想荒废。
  一个昔年的将士,多少笑,多少泪,多少痴,多少爱,多少恨,多少欲与求,多少功与过。就这样结束了,像尘土,像灰烟,人生纵使有再多的荣华富贵,再多的艰辛酸楚。到头来,不过是尘埋于土中的白骨与血肉。经意或是不经意,最后都要被遗忘,一切的繁华,只存在了几天,就都没有了。
  到此为止,世界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别人仍在忙碌,在吃,在睡,在想事情,而他却与世长辞了,生命的结束,不需要赞美,不需要记忆,甚至连一个叹息都不需要。不过是死亡罢了。
  周忆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世的无常,百般不易,皆付谁知。人不过和朝生暮死的蝇虫一样,只是看了一昼的阳光和一夜的黑暗而已。存在不是本质,结束才是永恒。未生之时远比有生之年要长久的多。人是多么渺小卑微。
  形同虚设。
  就在周忆在一旁思索人生的大事之时,还有一个人也来到了这里。等那人走近,他才看见是沈鹃儿。两人相见,心里均生出几丝暖意,寒暄起来。
  沈鹃儿问周忆,“周忧哥哥什么时候也来了这里?”
  周忆回道,“才来一会儿。我听我妹妹说这里的守园老人出事了,便想着过来看看。”周忆再看,才发觉原来沈鹃儿也是一身绿衣手臂上挽着袖章。不由有些妒意。
  “你别看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别人一定要我加入红卫兵的,其实我不想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