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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作者:[奥地利]斯台芬·茨威格    更新:2021-12-03 06:29
  一杯白兰地下肚,使人感到浑身温暖,妙不可言,再点上一支上好的浓 烈的雪茄,青烟直冲鼻管,舒服已极,刚吃了这么丰盛的一顿晚餐,身边又 坐着两个花容月貌、情绪高涨的姑娘,即便是最愚蠢的笨蛋也会高高兴兴地 跟人谈天。我知道,一般说来,我还是颇能闲聊的,只要我那该死的腼腆劲 不来捣乱。可是这一次我谈得特别顺利,说起话来简直可说是有灵感。当然 我说的尽是些愚蠢的小故事,恰好就是我们军营里新近发生的琐事,譬如上 星期我们上校在邮局关门之前还想捎封信到开往维也纳的快车上去,他就叫 来一个轻骑兵,一个真正来自小俄罗斯的农家小伙子,嘱咐他,这封信得马 上送到维也纳去。这个傻小子就连奔带跑地跑进马厩,给他的马儿装上马鞍, 顺着大道径直向维也纳快马急驰。倘若不打电话关照下一个兵站,这条蠢驴 真会骑马一口气飞奔十八小时。平心而论,我滔滔不绝说出来给她们听的并
  不是什么思想深邃的真知灼见,的确全是一些尽人皆知的平常故事,在军营 里流传的老掉牙的陈年旧事和最近的新闻。可是,连我自己也惊讶不止,这 些故事竟使两个姑娘听得开心已极,两人笑个不停。艾迪特的笑声像银铃一 样,声调很高,听上去特别狂,有时候又尖又高,微微劈了,然而她身上这 种欢愉情绪想心真正发自内心,因为她双颊上像细瓷一样薄而透明的皮肤泛 出越来越鲜艳的红晕,一种健康甚至美丽的色泽映亮了她的脸庞;她那两只 灰色的眸子,平时有点像钢铁一样冷峻、锋利,这时闪烁着天真的快乐。在 她忘却她那受到束缚的身体时,看她一眼,真是美好;因为这时候她的动作 变得越来越自由无羁,她的手势越来越柔和轻松,她无拘无束地把身子朝后 一靠,开心地笑笑,举杯喝口酒,把伊罗娜拉到身边,用胳臂搂着她的肩膀。 的确这两个姑娘听了我这些无聊的废话简直乐不可支。讲故事如果效果甚 好,总会使讲故事的人受到鼓舞;早已忘却的一大堆故事,这时又都涌入我 的脑海。我平时其实腼腆成性,胆子也小,这时突然找到了一种崭新的勇气: 我也跟着她们哈哈大笑,并且逗她们笑。我们三十像疯疯癫癫的孩子,在那 个角落里挤在一起。
  可是,就在我这样一刻不停他说笑逗乐、似乎完全沉浸在我们这个欢乐 的小圈子里的时候,我同时有意无意地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仔细观察我。这 道目光是越过眼镜的玻璃片,从牌桌那边射来的。这是一道温暖的、幸福的 目光,更增长了我自己的幸福感。这位老人悄悄地(我觉得,他在别人面前 羞于这样做)、相当小心地不时越过他的纸牌,斜着眼向我们这边张望;有 一次,我和他目光相遇,他便亲切地向我点点头。他的脸上此时此刻有一种 全神贯注神采奕奕的表情,宛如一个谛听音乐的人脸上的神情。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将近午夜。我们的聊天几乎片刻也没有停过。这时
  又端上来精美的夜宵,味道绝佳的夹肉面包,奇怪的是不仅我一个人狼吞虎 咽,两个姑娘也大嚼一气,那美味浓烈、黑里透红的陈年英国红葡萄酒她们 也开怀畅饮。可是最后毕竟得告辞。艾迪特和伊罗娜和我握手,仿佛我是个 老朋友,是个亲爱的、可靠的伙伴。不用说,我得答应她们不久再来,明天 就来,要不然就后天。然后我和其他三位男客一同走到前厅。主人要派汽车 送我们回家。我自己取下我的外套,这时仆人则忙着帮中校穿大衣。突然, 我觉得有人在我披外套时想帮助我:这是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我大吃一 惊,极力推让,(我怎么能让他帮我的忙呢?我这毛头小伙子让一位老先生 帮忙?)他却硬要帮我,一面低声耳语:
  “少尉先生,”老人怯生生地对我低声说道,“啊,少尉先生,您真不
  知道,您没法想象,又一次听见这孩子这样开怀大笑,使我多么幸福。她平 时整天郁郁不乐。今天她几乎和从前一样,如果??”
  这时中校向我们走来。“怎么样,咱们走吧?”他向我亲切地笑道。开 克斯法尔伐当他的面当然不敢再说下去,但是我感觉到,老人的手突然抚摩 我的衣袖,轻轻地轻轻地、怯生生地扰摩我的衣袖,就像人家爱抚一个孩子 或者一个女人一样。一种难以估量的柔情,难以估量的感激之情正好寓于这 种怯生生的抚摩所表达的偷偷摸摸和躲躲闪闪的劲头之中;我从中感觉到那 么多的幸福和那么多的绝望,我再一次深受震动。我以军人的姿态毕恭毕敬 地跟在中校先生身边,迈下三步台阶,走向汽车,这时候,我不得不努力控 制往自己,不让人家看到我内心的慌乱。
  六
  那天晚上,我过于兴奋,不能马上睡觉。表面看来,尽管没有多少理由
  ——归根结底,无非是一个老人温情脉脉地抚摩了一下我的袖子,此外并没 有发生什么事情,但是这种表示热烈感激的克制的手势已足以使我心潮澎 湃,感情激荡。我在这种激动人心的接触当中感到一种纯洁而又发自内心的 柔情,我甚至在女人那里也没有体验过这种柔情。我这个年轻人,生平第一 次清楚地意识到,我在世界上帮助了一个人;我这么一个平平庸庸、缺乏自 信的小军官居然拥有使别人这样幸福的力量,使我无比惊讶。这突如其来的 发现,使我自己都有些陶醉。为了解释这点,也许我得再回忆一下:我觉得 自己活着完全多余,准也不会对我发生兴趣,对谁都全然可有可无。从孩提 时候起,再没有比这种想法更压抑我心灵的了。在士官学校,在军事学院, 我总是属于那些不好不坏,毫不显眼的学生之列,从来不是讨人喜欢、或者 特别受到优待的学生。在团里,情况也并不更妙。所以我一直深信,如果我 突然销声匿迹,譬如从马上摔下,摔断了脖子,我的同伴们也许会说:“他 真可惜,”或者说声“可怜的霍夫米勒”,但是一个月以后,谁也不会真的 觉得少了我这个人。另一个人会调来担任我的职务,骑我的战马,干我的工 作,或好或坏,跟我一样。在我服务过的两个驻防地和我有点爱情关系的几 个姑娘也会和我的伙伴一模一样。在雅罗斯劳我结交了一个牙科医生的女助 手,在维也纳结交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裁缝;我们一起出去玩,在安纳尔休 假的日子,我把她带到屋里来,她生日的时候,我送她一个小小的珊瑚项链; 我们彼此说过一些平常的绵绵情话,说不定这些话也确实是真心诚意的。可 是等我一调防,我们两个又很快各自作了自我安慰:开头三个月我们彼此有 时还通上几封例行的书信,然后我们各自又都交上新的朋友。全部差别只在 于,她柔情激荡之际管另外一个人叫费德尔而不叫托尼。时过境迁,全部忘 了。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因为我这个二十五岁的青年而引起一阵 强烈的、激烈的感情,而我自己归根到底对人生也别无希求,只想尽到我的 职责,绝对不要受人指摘。
  可是现在意想不到的事情竟然发生了。我怀着被这事激起的好奇心,惊
  讶不已地望着自己。怎么?我这平庸的年轻人也拥有支配别人的力量?我这 么个口袋里连五十克朗都没有的人竟然能给一个宫翁带来快乐,比他所有的 朋友给他的快乐更多?我,霍夫米勒少尉真能给人帮助,[奇Qisuu.Com书]给人慰藉?要是我 在一个下肢瘫痪、心情烦乱的姑娘身边坐上一两个晚上,和她聊聊天,她的 眼睛就会发亮,她的双颊就会泛红,整幢阴森凄惨的房子就会因为我在那里 而大放光芒?
  我在心情激动之中,就这样快步走过黑暗的小巷,真走得我浑身发热。 我的心扩张得厉害,我恨不得敞开我的外套。因为在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里, 出乎意料地又夹进另一件新的更令人陶醉的意外事情,那就是,这么轻而易 举,发疯一样的轻而易举,就能赢得这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友谊。我到底 作了多少贡献?我只不过表示了些许同情,在府邸里度过了两个夜晚,虽然 是快活的、开朗的、轻松愉快的夜晚,而这已经足够了!成天在咖啡馆里把 全部自由时间浑浑噩噩地打发掉,跟无聊的伙伴们玩沉闷的纸牌,或者在散 步道上来回溜达,这是多么愚蠢!不行,从现在开始不能再这样昏昏沉沉地 瞎混!我这个突然觉醒的年轻人一面在柔和的夜色中往前走,步子越来越急,
  一面以真正的激情暗下决心:从现在起我要改变我的生活,我将停止玩那愚 蠢的塔洛克牌戏和弹子,我将断然结束所有这些对谁也无益,而使我自己变 蠢的消遣。我宁可去多多探访这个病人,我甚至每次都特别做些准备,以便 我总能有些好玩的、快活的事情说给两个姑娘听。我们将一起下下棋或者用 别的什么方式来舒舒服服地度过这段时间。我决心助人,从现在起使我有益 于别人。单单这个决心就激起我心里的一股热情,我恨不得纵声歌唱,由于 这种昂扬高涨的情绪,我真想干出点荒诞不经的事情来。一旦你知道,你对 别人也还有些用处,这时候你才感觉到自己生活的意义和使命。
  七
  就是这样,也只是这样,所以我在后来几个星期总在开克斯法尔优家里 度过傍晚,大多数情况下也度过晚上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