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6:15
  他是能吏,也是廉吏,他连夜赶到这里来,因为他对手下这个年轻人有份很特别的感情,那已经不是长官对下属的感情。
  “我相信杨铮绝不击膂这种事。”熊晓庭说:“如果赵班头怕对上面无法交待,本县可以用这七品前程来保他。”
  赵正立刻躬身打揖:“熊大人言重了。”
  他是府里派来的人,但是他对这位清廉正直强硬的七品知县,还不敢有丝毫无礼。
  “只不过这件案子还是要落在杨铮身上。”熊大人转向杨铮:“我给你十天期限,你若还不能破案,就连我也无法替你开脱了。”
  十天,只有十天。
  没有人证,没有线索,没有一点头绪,怎么能在十天之内破得了这件案子?
  天还没有亮,杨铮一个人躺在床上,只觉得四肢发软,嘴唇干裂,头脑浑浑沌沌,就象是被人塞了七八十斤垃圾进去。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生病。
  他绝不能让自己这么样倒在床上,他一定要挣扎着爬起来。
  但是他滚烫的身子忽然又变为冰冷,冷得发拌,抖个不停。
  晕眩迷乱中,他好象看见莲姑走进了他的屋子,替他盖被,替他擦脸,拿着他的脸盆替他去井里打水,好象去了很久没有回来。
  (四)
  他仿佛还听见了一声惨呼,那仿佛是莲姑的声音。
  此后,他就没有再看见过她。
  天亮了。
  秃子虽然一夜没有睡,却还是精神抖擞,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少了一个人,他身上却多了一万两银子。
  行装已备好,健马已上鞍,从此远走高飞,多么逍遥自在。
  他想不到花四爷居然会来,带着个小书僮一起来的,胖胖的脸上一团和气,只问他:“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秃子笑道,“四爷交给我办的只不过是小事一件,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现在如玉已经躺在棺材里?”
  “她不在棺材里。”秃子说:“她在井里。”
  “哦?”
  “前天晚上她就不在怡红院了,幸好我还是找到了她。”秃子很得意:“前天晚上送她出去的车夫是个酒鬼,我只请他喝了几两酒,他就把她去的那个地方告诉了我,我当然不会找不到的。”
  花四爷微笑:“你倒真有点本事。”
  秃子更得意。
  “我赶去的时候,她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到井边去打水,三更半夜谁都难免失足掉下井的,所以我一伸手,事情就办成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你办得很好。”花四爷说:“可惜还是有一点儿不太好。”
  “哪一点儿?”
  “你杀错了人!”花四爷道:“昨天晚上如玉已经回到怡红院,还陪我喝了两杯酒。”
  秃子怔住了。
  花四爷又笑了笑:“偶然杀错一两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关系。”
  秃子也笑了。
  “当然没关系,今天我再去,这次保证绝不会再杀错。”
  “那么我就放心了。”花四爷带着微笑,吩咐他那个最多只有十五六岁的小书僮:“小叶子,你再替我送一千两银子给这位大哥。”
  小叶子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讨人喜欢的样子,尤其是拿出银子送人的时候,更让人没法予不喜欢。
  秃子的眼睛就象花四爷一样眯了起来:“这位小哥长得真好。”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他只看见了小叶子拿银票的—只手。
  小叶子另外还有一只手,手里有一把刀。
  虽然是很短的一把刀,但是如果刺入一个人的要害,还是一样可以致命。
  小叶子轻轻松松地就把这柄短刀的刀锋送进秃子的腰眼里去。
  完全送了进去,连一分都不剩。
  象秃子这种人的死,才是真正不会有人关心的。
  因为他杀人。
  杀人的人,就难免会死在别人的刀下。
  —一—虽然有时是孩子手里的短刀,有时是仇人手里的凶刀,但是在最合理的情况下,通常还是刽子手掌中的钢刀。
  (五)
  莲姑死了,死在井里。
  谁也想不到她是被人误杀而死的。
  她没有仇人,更不会被人仇杀,连她的父母都认为她是自己想不开而跳井的。
  于老先生夫妻当然不会把这种话在杨铮的面前说出来。
  杨铮已经病了,已经有了麻烦,老夫妻两个都不愿再伤他的心。
  他们甚至还请了位老郎中来替杨铮开了一帖药,可是等到他们把药煎好送去时,杨铮已经不见,只留下两锭银子和一张字条。
  “银子是留给莲姑办后事的,聊表我一点心意,这两天我恐怕要出远门,但是一定很快就会回来,请你们放心。”
  手里拿着银子和纸条,眼睛看着窗外萧索冷清的小院,一棵衰老的白杨树已经开始枯萎,一条黄狗蜷伏在墙角。
  老夫妻两个人慢慢地走出去,在树下两个石凳上面对面地坐下。
  看着一朵朵杨花飘落。
  他们没有流泪。
  他们已经无泪可流了。
  (六)
  天已经亮了很久,张老头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他知道早就应该准备卤菜和面条了,否则今天恐怕就没法子做生意。
  他为什么一定要起来做生意呢?每一天的日子都过得如此漫长艰苦,而生命偏偏又如此短促,为什么不能多睡一会儿?
  他还是起来了,因为他忽然想到那些每天都要到这里来吃面的穷朋友。
  这里不但便宜,还可以赊帐,如果这里没有东西吃,他们很可能就要挨饿。
  一一个人活着并不是只为了自己,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为了别人而活着的,如果你已经担起了一副担子,就不要随便放下去。
  张老头心里叹着,刚卸下店门的门板,就看见杨铮冲了进来,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已经变得散漫无神,而且充满了红丝,脸色也变得很可怕。““你病了。”张老头失声说:“你为什么不躺在家里休息休息?”
  “我不能休息。”杨铮说:“因为有些事非要我去做不可。”
  张老头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叹息着道:“对!有些人天生就是不能停下来的。”
  杨铮自己去拿了六个大碗摆在桌上。
  “你把每个碗都替我倒满烧酒,最烈的那种烧刀子。”他说:“我一定要喝点酒才有力气。”
  张老头吃惊地看着他:“你病得这么厉害还要喝酒?你是不是想死?”
  杨铮苦笑:“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因为现在我还不能死。”
  张老头不禁叹息:“对,你不能死,我也不能死,就算我们自己想死都不行。”
  六大碗火辣辣地烧刀子,杨铮一口气喝下去,身子立刻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外面的风很大,他迎着风冲去,扯开了衣襟,大步而行,汗珠子雨点般下来,冷风吹在他流着汗的胸膛上,他完全不在乎。
  城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挺着胸对他们点头微笑。
  他先到县衙里去跟熊大人磕了三个头。
  ‘现在我就要出门去办事了,十天之内我一定会回来,就算我死了,也会求人把我的尸首抬回来。”他说:“只求大人不要为难那些为我作保的兄弟。”
  年轻的县太爷没有回答,却转过头去,因为他不愿他的属下看见他已有满眶热泪将要夺目而出,过了很久他才淡淡的说:“你走吧!”
  出了衙门,杨铮就把他母亲留给他以后娶媳妇做聘礼用的一对珠环和一根金钗,送到鸿发当铺去当了十五两五钱银子。
  这还是他母亲陪嫁带到杨家的,他本来就算饿死也不会动用,可是现在他已经把他多年薪俸的节余都留给莲姑了。
  他用一两银子买了两大坛酒,和一大方猪肉,叫人送到牢房去,送给他那些因这件事而被收押的兄弟,又把另外十四两分成两包,叫人选去给老郑的妻儿和小虎子的寡母。
  他不忍去见他们,也不敢去,他生怕他们见面时会彼此抱头痛哭。
  然后他就用最后的五钱银子去买了四十个硬面饼和一些咸菜肉干,用青布包好扎在背后,剩下的还够他喝两斤最便宜的烧酒。
  他本来不想再喝的,可是他忽然看见赵正和王振飞就站在对面的“悦宾”客栈门口,正在跟一个白衣如雪的贵公子寒喧招呼。
  客栈外停着一辆极有气派的马车,这位贵公子好象已经准备要上车走了。
  他对赵正和王振飞也很客气,可是一张苍白而高贵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不耐烦的情绪,显然并没有把这两个人当作朋友。
  杨铮忽然把本来不想喝的两厅酒要来,一口气喝了下去。
  狄青麟的确已经很不耐烦,只想这两个人赶快把话说完赶快走。
  但是刚被王振飞介绍给狄小侯认得的赵正,还在不断的向他道仰慕之忱,还一定要留他吃顿饭。
  就在这时候,对街忽然有个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的年轻人冲过来问他:“你是不是狄青麟?”
  他还没有开口,赵正已经在大声叱责:“杨铮,你怎么敢对狄小侯爷如此无礼?”
  杨铮笑了笑:“我对谁都是这样子的,你要我怎么样对他?跪下来舐他的脚?”
  赵正气得脸色都变了,但是想到自己的职位,还不便发作。
  王振飞却没有这些顾忌,冷笑道:“杨头儿,以你的身份,恐怕还不配跟小侯爷说话,你就快点滚吧!”
  “我不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