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2-03 06:01
  麻冠老人黯然长叹一声,两人相对默然,只听那鼓乐之声由急而缓,晚霞落下,天色已暗,云隙中露出了一轮满月。
  阴沉的月光下,阴沉的乐声中,四个假衣假面骷髅恶鬼,抬着一个木盘,自神殿中缓步而出,盘中是一具以面制成,准备受斩的人形偶像。
  骷髅一出,这跳神斩魔之典,便已进入高潮,乐鼓之声,也变得缓慢而沉重。
  魏子云与麻冠老人心中虽充满了对来日武林的忧虑,以及悲哀,但此刻仍不禁凝目望去。只见殿中又缓步行出四大金刚、十八罗汉、牛神、鹿神等一连串头戴面具的“神”,以及两个假面蒙服的老人,手携五个头戴面具的幼童。
  这一串“人”的行列之后,便是一个牛首蟒袍的“降魔元帅”,顶上两只纯金牛角,闪闪生光,手持一柄雪亮钢刀,更是耀人眼目。刹那间乐声转急,神魔鬼怪,一齐回旋乱舞,四个骷髅恶鬼,手捧木盘,缓步走到那一排神色庄肃的喇嘛高僧面前,四周突地举起数十只火把。
  火光一起,那四个骷髅的眼眶中,突地泛出了惨碧的光芒,乐声大振,“降魔元帅”旋转着跳到木盘之前,举手一刀,将那人形偶像劈作两半,四下欢呼之声如雷暴起。
  魏子云目光扫处,全身一震——
  刀光一闪,那面制偶像之中,竟赫然露出一张鲜红的拜帖!
  魏子云大惊之下,狂呼一声,双臂振处,如鹰掠起,但就在这刹那之间,那一排十位黄衣喇嘛的心口上,却已都多了两枝短箭。
  人群蓦地大乱,神魔鬼怪四下奔走,魏子云目光注定一个骷髅恶鬼,凌空一个转身,笔直扑了下去,厉叱道:“哪里走!”
  骷髅恶鬼蓦然转身,惨碧的目光,闪电般望在他身上,魏子云大喝一声,“飞鹰搏兔”,双掌齐下,麻冠老人身形方自掠起,眼看魏子云这一招已将劈在那骷髅恶鬼身上。
  哪知一声惨呼过后,凌空飞掠的魏子云身躯竟突地一阵痉挛,仰天跌了下来,麻冠老人惊呼一声,目光转处,只见红黑两枝短箭,并排插在魏子云心上。
  春寒料峭,夕阳已落,小而寂静的疏勒河,蜿蜒流过南疆。
  旷野苍茫,水声潺潺,两匹无鞍的健马,饮水在疏勒河边,远处暗影憧憧,遥见一城兀立,气魄雄伟,四面堆沙,几与城齐,便是瓜州古城。
  漫天风沙中,无鞍健马边,两个风尘满面,目光炯炯的中年人,神色之间,俱是一片黯然,良久良久,左面一人方自缓缓叹道:“情人箭!如此凶毒可怖的暗器,居然称做‘情人箭’,此人也未免太尖刻了些。”
  右面一人缓缓道:“月圆花好之时,鸳鸯两箭齐来,箭上之毒,毒性又是一阴一阳,中箭之人,十九俱是伤在心上……”
  他无可奈何地怆然一笑道:“此箭称作情人,岂非十分恰当?”
  左面一人长叹一声,振衣而起,苦笑道:“无论是否恰当,我却不愿伤心,胡四弟,我劝你还是随我一齐回到瓜州,歇息半日,一齐回江南的好。”
  右面一人道:“朝阳兄,你尽管自回瓜州,我却要到敦煌左近去走上一趟,看看那位‘情人’的秋波,有没有送到这塞上的仙境来。”
  左面一人微喟道:“你们仁义四侠,终年为他人奔波,难怪你直到今日,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哥哥我却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昔日的雄风豪气,至今也……”
  他长叹一声,仰面望天,却见阴云之中,现出一轮皎洁的明月。
  月光映得疏勒河水,粼粼泛出银光,他面色却突地变成一片苍白,失声道:“今夜又是十五了,胡四弟,你……”
  右面一人双眉一轩,长身而起,仰天狂笑道:“朝阳兄,你只管放心,我胡天麟孤家寡人,哪有‘情人’会照顾我?”
  他大笑着配上马鞍,轻轻一掠上马,又自笑道:
  “三月之后,江南再见,到那时我要让你这塞外的野人,好好尝一尝江南名厨的风味!”丝鞭一扬,刷地落下,健马长嘶一声,放蹄急奔而去。
  过了瓜州,天地便是一片苍茫,这条路虽是通往敦煌的大道,但此刻亦是漫无人迹,就连一串急遽的马蹄声,也似乎划不破大地的寂静。
  胡天麟放眼四顾,触目俱是黄沙,心中不觉顿生怡然之感,丝鞭扬处,策马更急,片刻之间,便已到了塞上数千里内最最有名的“一人村”“甜水井”。
  数十里黄沙之中,只有这“甜水井”有水可饮,数十里无人居住,只有这“一人村”有人,水虽不甜,人也仅是孤身——一个敦煌府派作供给旅人食水,清淘水井,放哨警戒土匪的乡民——但胡天麟自漫天黄沙中见到那一幢孤零的屋影与黄昏的灯光后,心中的怆然孤寂之感,却不禁为之减去几分。
  他一提缰绳,仰天长啸一声,灯光已在眼前,在这凄冷寂寞之地。这一点灯光,看来竟是那般安详而柔和。
  但是他目光转处,却赫然见到在这安详而柔和的朦朦光影下,竟赫然有着十数具尸身,零乱而丑恶地倒卧在四辆空空的镖车间,一柄金黄色的镖旗,自镖车旁斜挂下来,无力地在风沙中舒卷着,似乎也在为方才所发生的凄惨恐怖之事叹息、颤抖。
  胡天麟心头一寒,飞身下马,目光一扫,颤声道:“果然又是情人箭……”
  灯光已不再安详而柔和,而变得有如鬼火般凄寒可怖。
  胡天麟缓缓移目望去,一个精干的短衣汉子,四肢蜷曲,心上两箭,一个虬须劲装大汉,一手斜挂着镖车,身躯还未完全倒下,一柄雪亮长刀,跌在足边,心中并插两箭,胡天麟暗忖道:“西北快刀宋海萍……唉,武林中又弱一人!”
  目光望将过去,在那古老的“甜水井”的旁边,一具尸身,双手捧心,紧握的双拳中各各露出三分箭杆,双足痉挛,脚边却赫然压着一方鲜红的拜帖。
  胡天麟双眉微剔,一步跨过两具尸身,弯下腰去,拾起了这“死神之帖”,帖上骷髅的惨碧眼眶,使得这豪气干云的侠士也不禁心生寒意,喃喃道:“死……”
  死字方自出口,地上的尸身突地双掌齐翻,一红一黑两枝短箭,就像是一双漫舞而来的情人一样,无声无息,插入了胡天麟的心。
  秋色未深,杭州城外,一溪宛然,忽尔穷塞,忽而开朗,沙明水净,岸远林平,山岫含烟,清光滴露,两岸桑竹遍野,水上渔歌相闻,三五茅舍人家,七八小舟来往,点缀着这梦一般的西溪风光。
  欸乃一声,树阴下穿出一条乌篷浅舟,摇船的是一个褐衣短发的茁壮汉子,船首却傲然卓立着一个锦衣佩剑的弱冠少年。
  溪上清风,吹起了他浅蓝罗衫衣袂,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含蕴的重忧,他深沉而明亮的目光,出神地凝注着岸上的红叶,于是连红叶也禁不住他这利剑般锐利的目光,颤抖着垂下了头。
  清风吹过,溪上隐约传来一阵清歌:
  “水净沙明,轻烟小岫,西溪一带清光,芦花深处,中有雁儿藏,舟过风摇苇动,雁儿惊起,飞向何方?”歌声缥缈间,对面缓缓荡来一只渔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