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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作者:[美]杨瑞    更新:2021-12-03 05:25
  将来谁还要娶她?她将来名声扫地,没脸见人,也怪不了谁,只能怪她自己不聪明。
  事发之后,老陈也曾让村里的第一把手赵指导员盘问了一番,后来他就被调到基建队盖房子去了。有人见此便评说赵指导员袒护老陈,因他俩都是扬州人,是老乡。又有人不以为然,说你还能把老陈怎么着?在中国,一个臭农民你能怎么惩罚他?开除党籍?可他又不是党员;降级撤职?他本来就是平头百姓一个;吊销城市户籍?也不可能;干脆开除国籍,哪个国家又会要他呢?正应了一句俗话:死猪不怕开水烫。
  于是老眯子事件就这么不了了之。最后人们把她的闲话说腻了,她也就渐渐被遗忘了。也许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吧。她离开后再没回来过,也不给任何人写信,完全从我们的生活中匿迹销声了。但她淹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几年之内,时时出现在我的梦里:红扑扑的脸蛋,粗手大脚,一个初长成人的妙龄姑娘。她飞红了脸在笑,开开心心的,我确实从来没见她哭过。
  除了这场风波,另一件事也让我对打夜班颇为懊丧。此事起因极小:猪号没有闹钟。这对别人似无大碍,但对我来说,半夜3点让我醒来真比登天还难。
  有时一睁眼发现已是红日当窗,这种睡过了头的惶恐我至今记忆犹新。结果所有猪圈都一塌糊涂,其他人得在低矮的棚顶下忍受着蚊子的袭击和臭气的熏蒸,数小时才能把猪圈都清干净。唉,这红着脸向同伴连连道歉的滋味真不好受。即使大家嘴上不说什么,他们的眼神却让我无地自容。这种场合,解释是于事无补的。
  可是闹钟哪里是说买就能买得起的?当时,我一个月32元的工资得应付所有的日用开支:伙食12元,剩下的需要拿来买衣服、鞋子、劳动手套、邮票、牙膏牙刷、肥皂洗衣粉、手纸卫生纸、蜡烛电池,再加几听令人绝难抗拒的水果罐头。这还不算,两年内我还得攒下至少30元作为回家探亲的路费。我掐指算算,10块钱一只的闹钟还是买不起。看来我得像别人一样不用闹钟自己醒。
  日复一日,有志者事竟成,我终于把自己训练得能在半夜3点准时醒来,就像有谁在我脑袋里装了一只看不见的魔钟。开始我对这一成就兴奋不已,但很快我就倍尝苦果:不管我打不打夜班,这只魔钟准在半夜3点把我闹醒。3年后我离开猪场下大田干活,可我不知怎样才能将此消息通知这永不停摆的魔钟。
  又过了两年,我离开北大荒回父母身边读书,仍旧甩不掉这个该死的习惯;80年代,我发现即使远渡重洋,到了地球另一边,这习惯仍像一个幽灵跟定了我。无奈,我只好接受北大荒送给我的这件推辞不掉的纪念。
  多少次半夜醒来再也回不到渴望的"黑甜乡",恼得我掉眼泪。1973年我开始自学英文,这之前有整整7年时间我没摸过课本,当时我已经22岁了,重整学业对我殊非易事。我实在不愿夜里失眠,缺了觉我第二天准保头重脚轻,脑袋成了一桶浆糊。这种时候,我真想和上帝也好魔鬼也好达成一笔交易:宁愿少活10年,只要有谁让我不再受此煎熬。
  如今我重温旧事,尽管有着酸涩的无奈,却也觉得半夜3点醒来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梦回之时我还清楚地记得那醒来前的梦境。回想它以及我平生做过的许多白日梦,我开始思考,我不会再遗忘。
  在农场,白天干活干得晕头转向,几乎无暇回味梦境。晚上,我们的宿舍是十人一屋,南北两张大通铺,各睡五人,中间隔条四五尺宽的走道。在这样的房间里要想点自己的心思,只能是半夜三更梦醒时。
  此刻周围没有警惕的眼睛和竖起的耳朵,我尽可以在夜色保护下们心自问:我到底是什么人?是奶奶那样顽固不化的旧贵族,还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有文化的新农民?是共产主义的可靠接班人,还是骨子里极端反动的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是否只有为人民服务,做革命的螺丝钉,人生才有意义?生活的目的究竟在哪儿?为了理想,我情愿作出哪些牺牲?又有什么是我几经反复才明白,即使为了父辈和我们的理想,我也决然不能放弃的?为使梦想成真,我们做了多少蠢事?作了多少孽?如果是为了想解救天下受苦人而铸成大错,上天是否会宽恕我们?纵能逃过报应,一个人又如何面对自己良心法庭的审判呢?
  2 老猴子精
  说到梦,谁能不想起那梦蝶的庄周?彩蝶翩然,舞蹈春风,游戏花丛,饮浆吸露,憩息于绿叶之下,其乐也融融。俄然醒来,依旧是庄生,身着青衫,头戴方巾,冥坐书斋,神游北海,玄想天地万物之本性,自问"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我回头打量自己走过的人生路,亦不免时时陷入迷茫。记忆中的景象历历如新,却是连贯不起。昨日的我,何者为真,何者是幻?
  50年代,日内瓦湖畔有个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国女孩。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忠心耿耿的保姆寸步不离跟随其后。一袭粉红色的纱裙,白色皮鞋,漂亮的发夹,矜持而又不乏友善,令游客啧啧赞叹,一个个将她摄人镜头。
  1966年她是一名叱咤风云的红卫兵,跳上火车,南下千里去广州传播文化革命的火种。她曾当面批评省委第一书记是资本主义的保护伞,眼见豆大的汗珠从这位高级干部的脑门上渗出、滚落,心中暗自好笑。她和战友们一纸通令,如飓风席卷,全市几千家私营小店顿时关门。
  70年代初她又变作养猪姑娘,面色黝黑,筋骨强壮,头发焦黄像晚秋的干草,十指粗糙有如挫刀。她孔武有力,一肩能扛二百斤的麻袋。说话高声大嗓,最爱就是和着生蒜吃狗肉,连于数杯烈酒而面不改色。虽然衣服和鞋子又脏又臭,她干的活儿却干净利索,而她也弓似为荣。
  到了90年代,她在美国一所大学任教,并取得了终身职位。她的爱好是听古典音乐,写作和到世界各地旅行。在美国人眼里,她是地道的中国人;而在中国朋友看来,她又西化得可以。有人甚至怀疑她是个女权主义者,盖因她过分独立。离婚之后,她并不急于再嫁,而是自己抚养儿子,广交朋友,生活一样过得有滋有味,许多人觉得实在难以置信。
  以上这几张肖像画的可能是同一个人么?这个人难道是我么?这些图画中,哪些是本真的我,哪些是粉墨登场的我呢?有时我简直怀疑自己的记忆。然而我清楚记得,早在少年时代就分明感到,我这个人天生矛盾重重,将来肯定不会一帆风顺。
  我于1950年12月1日在北京出生。父亲40年代就离开辅仁大学跑到晋察冀去参加革命;母亲在4D年代末毕业于燕京大学,那时她对毛泽东领导的革命也是满腔热情。像很多知识分子一样,她相信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实现男女平等,让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发展经济,控制通货膨胀,解决知识分子的失业问题。因为这个党的干部都那么廉洁奉公,朝气蓬勃,跟腐败、专制的国民党真有天渊之别。
  我小的时候,大人总爱说我们这一代最幸运,因为我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到了我身上,情形却有些不同。我的确生在新中国,但刚一岁,父母就把我带去了瑞士。我也是长在红旗下,却不是革命的五星红旗,而是红底白十字的瑞士国旗。这也许是我日后颠颠倒倒,命运多舛的滥觞。
  在瑞士我们住过伯尔尼和日内瓦,均为恬静舒适之地。那时家里有4口人:父亲、母亲、二姨和我。星期一到星期六我很少见到父母,他们都在中国领馆忙于工作。一清早他们就匆匆离开,到了晚上,未完的工作、会议、宴请使他们一样难以脱身。等他们到家,我早睡熟了。星期天,母亲会睡到中午,而父亲更要睡到下午两点左右。那些年,只有亲爱的老二姨从早到晚陪伴着我。
  后来我才知道二姨并不是我家亲戚,而是我的保姆。我出生前不久奶奶把她请了来。从我出生的第5天,也就是我从医院回家的当日,母亲就把我交给她了。此后日日夜夜,都是二姨给我喂奶、洗澡,把我抱在怀里轻摇,我在她呢喃的曲调中入睡。我儿时的记忆充满二姨的音容笑貌。母亲生下我不到一个月即飞回瑞士继续工作了。至于父亲,等到他回国述职第一次见到我时,我已快满一岁了。后来父亲给我在北京过了周岁生日,就把我和二姨都带去了瑞士。
  甫至新家,父亲便说:"现在新中国人人平等,今后咱们在一块儿生活,就是一家人,让我们的小瑞叫您二姨吧。"
  就这样,我学会了叫二姨。对我说来,二姨两个字真比父母加起来还亲。而二姨也把我当成她自己的女儿,5年、10年过去了,渐渐地我居然真的取代了她自己亲生女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不知道我的父母什么时候才发觉我和二姨之间竟变得如此难舍难分;也不知道他们发觉后作何感想:他们献身革命,多年来勤于职守,到头来却让一位保姆赢得了他们唯一爱女的心。
  当然也不能说我不爱父母;我爱他们。不过这种爱是理性的爱,跟我和二姨血脉相连、魂魄相依的关系完全不同。我和二姨之间有一种神秘的感应,假如一人在千里万里之外横遭不测,另一个人立刻会觉察一种不祥之兆,变得心神不定,恶梦缠身。这种预感难以言表,但在1978年果然应验。而我母亲1976年猝死,我却并无预感,直到第二天父亲拍电报来,才得知这一噩耗。
  1957年,我回到北京上小学,才发现我对二姨的依恋不是个别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