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作者:邓一光    更新:2021-12-03 04:43
  扛不住。他换了一种办法,把肖新风抱在怀里,人坐在地上,一手搂着血人儿似的肖新风。一手抠住泥土,用脚蹬地,一步一步往回挪。
  高草在燃烧,大火追逐着他们,一只只飞鸟惊慌地往他们身上撞,还有山鼠什么的。像是疯了。段人贵大概也发疯了,组织连里的火炮尽可能压制住无名高地的炮火,这为乌力天扬赢得了喘气的机会。
  “告诉祖国……我是……我是为她战死的……”肖新风晕过去一会儿,醒过来,在乌力天扬怀里断断续续地说。
  “别死。”乌力天扬拼命蹬动光脚。他的防刺胶鞋早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他的脚趾上扎满了荆棘,“求你!求你了!别死!你别死!”他觉得他又有了泪水,他他妈又有了泪水!“别人才他妈的不在乎你呢!别人才他妈不会因为阵亡名单上多了你就得意!”他觉得他不崇高了。他做不到那个。他不想做到那个了,“你必须活着回去,回到你妈妈身边去!回到你自己妈妈的身边去!”
  “排长!排长!”鲁红军过来了。他在浓烟中拼命咳嗽,大声喊。
  “别闭眼,我们快到了……”乌力天扬说。
  “排长,你们在哪儿!”鲁红军喊。
  “你妈妈在等你,她在等你回去,你得把自己还给妈妈……”乌力天扬说。
  鲁红军找到了乌力天扬和肖新风。他和乌力天扬一起,把肖新风拖出开阔地,拖到了安全地带。
  “他要死啦!”鲁红军嘶哑着嗓子喊。
  “副排长!”汤姜流着泪喊。
  “是吸气性创伤!”何未名朝乌力天扬喊,手忙脚乱地去翻衣兜。他带了几支杜冷丁,可急救包在后撤时不知丢在了什么地方。
  “谁有杜冷丁?谁他妈的有杜冷丁!”乌力天扬绝望地喊。
  当然不会有。乌力天扬手脚并用,爬进灌木丛里,砍下一截苦竹,用匕首切齐断茬处,当做胸腔排气针,插进肖新风的胸口,然后帮助何未名,用十几条急救带把肖新风的胸部草草地缠上,再用七八条急救带把肖新风其他地方也缠上。
  一排副谭小春带人上来。接应乌力天扬。一排的兵抬着肖新风、郭城、王历华、朱丛晓。搀着负伤的士兵,帮助三排往下撤。
  4
  回到营地,十二连的兵都跑来了。段人贵由通讯员搀扶着,拄着一根棍子,一瘸一瘸地过来。
  “别看他们!那是我的兵!”乌力天扬红着眼睛,跪在地上,神经质地张开双臂,护着躺在地上奇形怪状的四个兵,歇斯底里地冲着人们喊,不让人看他的兵,“我得把他们还给妈妈!”
  “你还活着,脑袋没打烂,你得为这个磕头,而不是别的!”鲁红军流着泪紧紧抱住乌力天扬,朝他喊,把他往后拖。乌力天扬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但鲁红军知道,乌力天扬在哭泣,他在心里哭泣。
  后来乌力天扬冷静下来。伤亡者被送下去,友邻部队很快上来,把十二连替换下去。段人贵不服气,瘸着腿和友邻部队的指挥员吵架。乌力天扬这才注意到段人贵的腿。段人贵的腿上包扎了绷带,绷带上往外渗着血。一问,是枪伤。乌力天扬不明白,段人贵在指挥所里,还没有来得及冲上去,哪儿来的伤?连部通讯员先不肯说,后来逼问急了,才说,是段人贵自己开的枪,他知道潜伏分队遭到阻止后,就像泄了气的皮球,拎着一支半自动,枪口抵在腿肚子上,然后他扣动了扳机。
  “我操你妈,你什么玩意儿!”乌力天扬冲进指挥所,一脚把段人贵手中的水杯踢掉,把段人贵从炮弹箱子上揪起来,劈头盖脸地骂,“你段人贵,还是个人吗?”
  “你骂吧,爱怎么骂就怎么骂。”段人贵脸色难看,硬撑着,不去掰乌力天扬揪住自己衣领的手。
  “我,我撤了你!”乌力天扬失去了理智。
  “你没这个权力。”段人贵抽搐着脸上的肌肉。
  “我有!”乌力天扬杀气腾腾。
  乌力天扬向十二连剩下的支委宣布,撤销段人贵十二连连长的职务,由他代理连长,指挥协助友邻攻打无名高地的战斗。除了段人贵本人,十二连支委剩下的四名委员都举了手,一致同意并见证了这一决定。
  乌力天扬把段人贵撤了。一个排长把一个连长撤了。
  5
  鲁红军在回撤的路上踩上了地雷。
  很奇怪。一片桂树园,前面的人都顺着园子边上走过去了,一点儿事没有,鲁红军到了,雷就响了,到最后也不知道鲁红军是怎么踩上那颗雷的。
  鲁红军还在和身边的人说笑,说闻到了祖国的红烧肉香。轰的一声,地雷响了,鲁红军被一团火光掀到桂树园里,人倒下以后还撑着泥土坐了起来奇--書∧網,看了看被炸得飞到一旁的两截腿,再看了看手中剩下的半截56式自动步枪,说,操,谁干的?说完人往下一歪,又倒了下去。
  乌力天扬跳跃着从趴在地上的士兵身上越过。朝鲁红军扑去。他的绝望到了顶点。
  “红军!红军!”
  “别动我!”
  “你鸡巴眼睛到哪儿去了!”
  “哎哟!疼死我了!”
  “我操你妈!你个王八蛋,踩鸡巴踩!”
  “把我的腿给我!哎哟呀!”
  “何未名?何未名?急救包!”
  乌力天扬撕裂嗓子喊,手足无措地松开鲁红军,朝一边爬过去,先捡起鲁红军的半截腿,再捡起鲁红军的另半截腿,把血糊拉的两截断腿抱在怀里。再也不肯松手。
  他们已经看到苍松翠柏扎成的高大的凯旋门了。他们已经听见热烈的锣鼓声和鞭炮声了。他们已经逃离了死亡,回到了祖国。雷响了,鲁红军倒下了。他说操,谁干的?他就倒下了。
  6
  在清脆的鸟叫声中,乌力天赫醒了。他睡在树杈上。他睁开眼睛,一动不动。让自己保持着睡眠时的姿势,用三秒钟时间。判断出自己没有处在危险状态里。组员董干在另一棵树上,专注地用红外线望远镜观察四周的动静。
  对方特工的狙击手喜欢在夜晚爬到高大的树上,白天守在那里,朝二百米内的过路者打冷枪。乌力天赫不担心这个。对方的特工通常是三五成组,组成交叉狙击网,在夜里用敲枪托的方式传递信号,或者学鸟儿的梦呓,乌力天赫熟悉这一套,知道怎么判断和对付他们。现在他知道了,和两个小时他睡去之前一样,树林里很平静。只是天快亮了。
  乌力天赫看了看表。17日凌晨4点48分。这个时候,中国军队已经全部离境回到了国内,国内正在组织盛大的欢迎仪式,欢迎并慰问“新一代最可爱的人”。而乌力天赫和组员董干却被留下来。留在了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上。
  实际上,乌力天赫已经在回撤的路上了。上面找到他,要他返回N郡,营救一名叫沈福强的参谋。这名参谋身上带有重要的作战文件,同时,他是军队的一名情报人员,他在N郡以北和后撤的大部队失去了联系,失踪了,很有可能是被捕。上面要求乌力天赫尽快回到N郡,找到沈参谋。哪怕是找到他的尸体。
  天渐渐亮了。早春,白天的气温至少在32摄氏度以上,湿度也超过90%,让人觉得身上汗淋淋的,很不好受。乌力天赫收起手中的枪,从树上下到地上,去林子里盛回一口杯雨水,在水里放了一片杀菌药片,用救生刀在泥地上掏出一个坑。从背包里找出一块C-4可塑性炸药,切了一小块儿,垫在一片黄杨叶片上,放进坑里,架上口杯,点燃炸药。十秒钟之后,乌力天赫就靠在树干上,啃着压缩饼干。喝着滚烫的、大部分病菌都被杀死了的热水了。当然,点燃炸药需要一点经验,否则,那种高效能的炸药会把人和口杯一起掀到天上,那样的话,那杯热水就浪费了。
  乌力天赫很快吃完干粮。把董干换下来。董干个子小巧,五官集中,像一只行动敏捷的滇金丝猴。他馋劲儿十足地啃着饼干,喝着乌力天赫给他留下的半口杯热水,叨唠应该再来一支香烟。那样才是正宗的、没有留下遗憾的早餐。乌力天赫没有说什么,很快上了树,用望远镜观察四周的情况。乌力天赫知道,董干只是说说而已。一个老练的特工,知道风会把烟味儿吹到敌人那里——如果附近正好有敌人的话。
  吃过早饭,他们开始检查装备。他俩的装扮一样:黑色的宽松衣裤,无袖雨衣,头上戴着葵叶红漆斗笠,背上背着行囊,行囊里装着特工应该携带的东西;董干肩上挎着一支美式AR-15步枪,乌力天赫则挎着一支法制猎枪——如果遇到对方的人或者对方的特工,他们就是对方的特工,连武器都是。不同的是,乌力天赫那支法制猎枪是雷明顿7188型霰弹枪的伪装型,它是迄今为止最具杀伤性的近距离武器,只需要一秒钟就可以打完一只弹匣,如果使用XM257鹿弹弹药,每发霰弹装有二十七粒小子弹,那么。这支雷明顿7188只需要一秒钟就能让一个目标身上出现二百一十六个弹孔,就算三支冲锋枪以全自动方式同时射击,其火力强度和速度都远不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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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以后,他们出发了。一路上,乌力天赫他们躲过了好几次突如其来的遭遇。中国军队撤走之后。对方边民从山上牵着牛扛着自行车返回村子,逃到山洞里躲藏起来的公安屯官兵也钻出山洞。还有一些匆匆走过的特工部队。乌力天赫他们得尽可能躲开正面遭遇,除非躲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