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作者:邓一光    更新:2021-12-03 0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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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练快结束的时候,部队实弹演练。轮到鲁红军上场,鲁红军不知怎么一慌,踉跄出两步,拉了弦的手榴弹掉在脚边,把站在一旁的段人贵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做。乌力天扬从一旁冲上来,推开鲁红军,从地上捡起手榴弹,一使劲远远地丢出去,再把段人贵压在避弹坑里。手榴弹在几十米开外爆炸,炸得人脑袋一麻。
  罗曲直看出来,这不是鲁红军失误,是乌力天扬和鲁红军的设计,拿命赌表现。罗曲直汗毛直竖。肖新风也怀疑,向段人贵汇报,说鲁红军夜里敢去掘坟,胆子大得鬼都怕。哪能慌到丢不出手榴弹去?说不定有什么猫儿腻。段人贵不肯相信,嘲笑肖新风,那是真家伙,不是扫帚,他俩都在场,要炸一个也跑不掉,猫儿腻谁呀?要不,你猫儿腻一个给我看看,看看你心慌不心慌?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是设计了。驻地的几个孩子在水渠里玩,上面水库不知道,开闸放水浇地,几个孩子被冲进一个大蓄水池里,会水的爬起来,不会水的打着旋儿往下沉。九班的兵出公差背粮路过,正好看见。乌力天扬带头,会水的都跳进蓄水池,七手八脚一阵儿捞,把水里的孩子一个不落全捞了起来。
  本来没事了,孩子捞起来,送回老乡家,老乡再送一面感激子弟兵的锦旗,九班荣立集体三等功,皆大欢喜。谁知道,肖新风上来时一脚没踩稳,滑回水池里,滑还没滑好,滑进出水涵洞。涵洞口子小,水又急,肖新风被卡在涵洞里,既上不来,也冲不下去。
  乌力天扬已经上来了,正坐在蓄水池边吐脏水。一看肖新风没上来,卡在涵洞里,就让大家快解皮带。七八个兵,皮带都解下来,环环连起,一头儿扣在乌力天扬腰上,一头儿扣在鲁红军腰上。鲁红军趴在水池边,七八个兵按强盗似的按住他,乌力天扬反身跳回蓄水池。头一回潜下去没摸着人,拉上来时乌力天扬呛得直翻白眼。第二次潜下去,人让他抓住了,水池边上的兵一声喊,两个人,连同乱七八糟的水草死鸡鸭一块儿拉上池子。乌力天扬人活着,大口往外吐淤泥,肖新风两眼翻白,已经没气了。鲁红军立刻让把人平躺下,风纪扣解开,嘴掰开,抠出嘴里的烂泥,做人工呼吸。一会儿工夫,乌力天扬缓过来,换下累褪了皮的鲁红军,两个人忙乎半天,硬是把肖新风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你怎么这么会带兵!”卜文章那个激动啊,说段人贵,“你看别的部队吧,好容易才出个把英雄,你这儿整班整班地往外冒,你这个排长。非得表扬不可!”卜文章说完抹一把脑门儿上的汗。他不是来政治工作那一套,他说的是真心话——那是好事做绝了,什么坏事也没留下来,要是好事后面再拖个尾巴,死两个兵进去,他这个指导员就算当到头儿了。
  拉练总结大会结束之前,卜文章上台宣布,团里已经批准,三排九班在抢救人民群众的过程中体现了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荣立集体三等功;九班战士乌力天扬、肖新风、鲁红军表现突出,各荣立个人三等功一次,其余参加救人的战士受团嘉奖一次。卜文章宣布完,尤克勤接着上台,扯了一口胶东话宣布,经连里研究决定,乌力天扬任三排九班班长,肖新风任三排九班副班长。
  九班喜气洋洋,晚上熄灯号响了还不睡,躺在床上争着说话。
  “我没想到,真没想到,你会冒险下去救我。我以为你会恨我,会借这个机会报复我。”肖新风又激动又惭愧地对乌力天扬说,“以后你是班长,我是班副,你指哪儿,我就打到哪儿,决不和你有二话!”
  “这回我爸该给我平反啦!他死也不会相信。我这个儿子不光能进少管所,还能立功。”鲁红军躺在床上,像从良的妓女一样羞涩。
  段人贵进来,拿手电筒一床一床地晃。晃到肖新风脸上,肖新风眼闭着,装打呼噜;晃到乌力天扬脸上,乌力天扬眼睁着,挺挺地躺在那儿,看着段人贵。段人贵把手电熄掉,在乌力天扬的床头坐下来,从兜里摸出一盒“大重九”,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再掏出火柴,抽出一根,点燃。
  “排长,”乌力天扬小声地、礼貌地、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贼亮贼亮的光,提醒段人贵,“内务条例规定,宿舍里不许吸烟。”
  “哼,”段人贵盯着乌力天扬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效果来,冷笑一声,把香烟从嘴上取下来,捅回烟盒里,再把烟盒装回衣兜里,屁股离开床头,站起来,“乌力天扬,别给我暗藏杀机。我是从九班出来的,九班是我的井冈山,我在我的根据地,知道怎么收拾你。我警告你,九班是三排的九班,革命大熔炉的九班,你不要在九班搞老乡那一套,更不要在九班搞宗派,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是,排长,你的话我记住了。”乌力天扬平静地说。
  7
  那天晚上,鲁红军执第二班岗,乌力天扬接鲁红军,执凌晨的岗。乌力天扬睡着睡着突然睁开眼,借着月色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到点了,却不见鲁红军来叫。他悄悄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扎好腰带,出了门。
  鲁红军胸前挂着枪,像一棵盼望着曙光的向日葵,神色单纯,在那儿遐想。乌力天扬说你怎么不叫我。鲁红军说天冷,反正我没瞌睡,想让你多睡一会儿。乌力天扬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你了?袖筒里没藏死耗子吧?鲁红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乌力天扬不揶揄鲁红军了,说,上午还要去农场背菜,七十多里路,够累的,你回去打个盹吧。鲁红军就把枪取下来,交给乌力天扬。
  两人交接了岗位,鲁红军还兴奋着,不想离开,站在那儿和乌力天扬说话,说的是少管所里的事儿。郑管教讲故事,广州摘掉了五十五斤的肿瘤,北京摘掉了五十六斤的肿瘤,驾机归来拿了老大一堆黄金的黄天明和朱京蓉,也不知道他俩现在怎么样。
  鲁红军说着突然问,你上次说蛾子,光说了卵和幼虫,没说幼虫以后的事儿,不是有三个阶段吗?以后蛾子怎么啦?乌力天扬就说了蛾子的第三个阶段。说如果蛾子能顺利完成前两个变态生活史,它们将挣出自己编织的蛹壳,排泄出蛾蛹期积存的废物,把血液压入翅膀,让翅膀张开,离开最初的环境,去更大的天地经历它们的成虫生活,那叫化蛹为蝶。
  乌力天扬说完了蛾子的事儿,说,好了,别犯纪律,回去吧。鲁红军才恋恋不舍地往班里走,走几步,又停下来,抬头看看天空。乌力天扬也仰了脑袋看天空。
  正是黎明前的时候,天空中淡淡地泼了一层墨汁,大多数星辰都收迹回宫,只有启明星还坚持着挂在北天上。鲁红军把视线收回来,有些羞涩地转身看着乌力天扬。
  “你说的那个话,就是……天使那个,能不能再说一遍?”
  “我说什么了。”乌力天扬笑了,想了想,认真地说,“谁都想做天使,可在做天使之前,你得先下地狱。”
  “说得多好啊!”鲁红军点了点头。不知怎么的,有点儿伤感,“我想过了,在你们院里瞎胡闹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现在才一点一点地弄明白,我吧,还是想做天使。为这个,我宁肯下地狱。”
  第二十四章 完了的事情才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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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长一段时间,离了职在家休息的乌力图古拉常常一个人从营区的林荫道上走过。他昂着头,大步向前走,看见人也不打招呼,别人向他打招呼他也不回话,只是点点头,很严肃地,大步走过去。这个景象,让基地的很多人都印象深刻。
  人们当然知道,乌力图古拉那样昂着头,大步向前走,多数时候,是为了瘫儿子的事情,比如去基地医院请医生,比如去菜场为儿子买菜。人们还知道,乌力图古拉的家庭曾经是一个多姓混居的繁荣家庭,那个家庭养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从那个家里传出来的笑闹声和打骂声,曾经让多少路过的人们心里羡慕得发热,而现在,那个家只剩下了乌力图古拉和那个躺在那里永远也不动,得让离了职的头发花白的父亲来照顾的活化石,这太让人难以接受。
  乌力图古拉是基地退下来的第一名干部,他又哪儿都不去,基地不能为他一个人盖后来几乎到处都有的干休所,只能让他暂时住在原来的那栋小楼里。乌力图古拉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哪儿都不去,他就住在基地,不是因为他喜欢基地,而是因为基地这个家,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他是在基地这个地方和萨努娅团聚,两个人过上了家庭生活;他是在基地这个家生下了天时、天赫和天扬,找到了安禾和稚非,接回了天健和军机,他又是在基地这个家失去了天健,失去了半个天时,失踪了天赫,失去了安禾,眼睁睁看着人把萨努娅给抓走,然后,他又不得不送走军机和稚非,再送走天扬。这个家,曾经是个水草丰泽的牧场,在茂盛过、丰腴过、强大过之后,现在它已经干涸了,凋敝了,垮掉了。
  乌力图古拉五十八岁被剥夺了所有权力,等于是被人从马背上拖下来,不让撒野,手里给塞上一把粪铲子。他回天无力,不能再把倒下的马扶起来,不能再把垮掉的家重新垒起来,不能再驮着这个家去满世界撒野了。他能够做的事,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在这里,在这个家里等待萨努娅,等着她回来。
  有时候乌力图古拉有些疑惑。他在这条江边生活了十多年,他和他的家有多么大的变化啊,这变化大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可这条江,流淌了多少年,好像一点儿样子也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