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作者:邓一光    更新:2021-12-03 04:43
  上士班长周延安带第一个班负责保护他们。
  部队沿着胡志明小道进入南方,穿过9号公路,翻过长山山脉,进入老挝的下寮地区。在进入下寮后,部队匀速运动,每天行军十五公里,因为到下一个宿营地的距离正好是这么多。他们必须在宿营地宿营,否则会遭到毒蛇、野兽和蚊虫的攻击。部队每行军四到六天,会停下来休整一天,处理伤亡事件和治疗疾病,补充粮食。
  不见天日的胡志明小道上,有成千上万的中国工程兵和越南民工在修路。一辆辆长春产解放牌汽车满载着弹药往前方运送,两轮车上装着中国制造的手雷和步枪子弹,成群结队的天津产实心橡胶胎自行车像无翅芫菁,驮着粮食和军装行驶在小道两旁。那些骑在自行车上的青年突击队员中,不少是身穿黑色紧身上衣和宽大裤子的年轻女工,或者乳房还没有发育起来的女学生。一些灰色的丛林蛾在人们头顶上飞来飞去。更高一些的地方,一批批从停泊在南海航空母舰上起飞的美军海基轰炸机轰鸣着飞过,去轰炸北方的河内和海防市。而中国的高射炮部队阵地就在附近什么地方连续响起沉闷的炮击声。
  “我们每向南方行进一步,就离祖国的胜利接近一步。”65团政治委员阮友春中校豪情满怀地对陈子昆和乌力天赫说。他是一个大个子,像中国的东北人,说话喜欢用手势,很有气派。
  “也离危险接近一步。”陈子昆阴沉着脸说,低头躲过一名防化兵伸向树梢的消毒喷头,把肩上的AK-47冲锋枪往上颠了颠。
  “黄同志,我们不怕危险。伟大的领袖胡志明说过,世界上没有任何比自由和独立更宝贵的东西。我们的每一个战士都愿意为祖国的自由和独立献出生命。”阮友春中校听完武琴的翻译,严肃地对陈子昆说,“我们越南有个著名诗人叫素友,他写过一首诗,我背给你们听,”阮友春把一只手举在空中,好像要抓住那首诗似的,“解放之路才走了一半,另一半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人的身体不能两分离,火剑不能割碎山河。”
  阮友春中校在抗法战争期间是连政治委员,负过三次伤,算得上死过去又活回来的人,有资格背诵这样气吞山河的诗。乌力天赫只是奇怪,那么爱戗人的陈子昆为什么不告诉阮中校,美国人肯尼迪也说过同样的话,“美国会不计任何代价,不怕任何负担,也不畏任何艰难地为捍卫自由而战。”
  2
  在进入柬埔寨和老挝境内前的最后一个宿营地里,乌力天赫遇到了女民兵阮氏红锦。
  阮氏红锦十七岁,战前是广宁省一家农具修理厂的工人,皮肤黝黑,眼睛很大,人瘦削,不爱说话,样子长得就像一个没有发育开的孩子。她穿着越南女孩喜欢穿的传统旗袍,宽大的白色裤子,这使得她在灰绿色和黑色的人群中像一个飘然的丛林仙女。65团中有人认识阮氏红锦。锦姐!阿锦!他们快乐地和她打招呼。阮氏红锦冲战士们笑,把头上的白色轻便帽摘下来。她的牙很白,笑起来有些羞涩。
  “她是诗人。”阮友春向陈子昆和乌力天赫介绍,阮氏红锦十五岁结婚,有一个九个月大的女儿,“她的丈夫是一名人民军军官,七个月前牺牲在波来古了。”
  部队宿营下来,陈子昆和古顿团长、阮发春政委、迪龙参谋长研究进入老挝阿带坡省后的行军日程。为这个他们争吵起来。陈子昆嗓门儿很大,弄得古顿团长脸色很难看。
  周廷安背着冲锋枪,带乌力天赫去小溪边洗衣裳。丛林里有很多溪流,它们是中部地区的毛细血管。他们在溪流边遇到了阮氏红锦,她也在那里洗衣裳。不断有人民军的士兵到溪边来,他们站在阮氏红锦的身后,不时朝她紧身上衣下露出的一截细腰瞟上一眼,装腔作势地说着话,然后唱《进军歌》:“越南军团,为国忠诚,崎岖路上奋勇前进,枪声伴着行军歌,鲜血染红胜利旗,敌尸铺平光荣路,披荆建立根据地,永远战斗为人民,飞速上前方,向前齐向前,保卫祖国固若金汤。”这是越南音乐家文高所作的歌曲。1946年越南第一届国会上定为越南国歌。
  “小胜会说话了吗?她乖吗?”周延安抢着和阮氏红锦说话。
  “他是中国人?”阮氏红锦朝撅着屁股用力在水中揉军装的乌力天赫投去一瞥。她的眸子很明亮,像流星似的,一闪一闪,让人心疼。
  “是我们的同志。由我负责保护。”周廷安不说乌力天赫是不是中国人,很骄傲地把冲锋枪往怀里一搂。
  阮氏红锦看了乌力天赫几眼,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到乌力天赫身边,把乌力天赫手中的衣裳拿走,又回到原处。她揉衣裳的动作很快,长发在细而柔软的腰间来回晃荡。乌力天赫注意到,她没有穿鞋,赤脚浸在溪水里。溪水又清又亮,她的脚趾像一群安静的鱼儿,老老实实守着她,怎么都不肯游开。
  乌力天赫没事干。总不能过去把自己的衣裳抢回来。京族话倒是能说几句,可一说就露馅儿。他只好坐在古藤垂吊的大树下,等自己的衣裳。
  阮氏红锦洗完衣裳,把衣裳晾在藤条上,捋了捋散乱的头发,坐到乌力天赫身边。她斜了脑袋,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乌力天赫,像看一颗星星。她和他说话,好像是问他父母的事。不是父母,是母亲。“难过”或者“担忧”什么的。她的口音很重,他摇摇头,表示没听懂,把一只趴在脚脖子上贪婪地吸着血的丛林蚂蟥拔下来,丢进溪流里,冲她一笑。
  有一段时间他们没有说话,坐在那儿听周廷安和一群从昆蒿撤下来的孟东老乡激动地大声说话。阴暗的溪流从他们脚边淌过,有一群近似透明的无鳞小鱼儿游过来,又游走。后来阮氏红锦掏出一个笔记本,用一截短短的铅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她把本子放在瘦削的膝头上,咬着嘴唇,一笔一笔地写。她实在太瘦,骨架儿跟个孩子差不多,明显能看清脖颈下的锁骨。她写了一会儿,从本子上抬起头,呆呆地看溪水,又转过头来看乌力天赫。他们的目光在阴暗的丛林中相遇。他们都笑了。
  武琴来找乌力天赫。团首长开完会了,和陈子昆一起下去视察各连队的宿营情况,武琴来带乌力天赫去宿营地。她在写什么?乌力天赫很好奇,问武琴。他知道,很多人民军的士兵都有一个笔记本,他们在本子上抄下胡志明的语录、一些爱情诗和抒情歌曲。他在一个人民军的本子上看到过中国歌曲《越南有个小姑娘》:“越南有个小姑娘,家住南方小村庄……”
  武琴和阮氏红锦说了句什么,从阮氏红锦手里接过笔记本。笔记本里夹着一张女婴的照片,用一张塑料纸包着,边角已经磨损。笔记本里全是诗,字迹匆忙,却很清秀。武琴为乌力天赫读本子上的一首诗,诗的题目叫《用胜利为你守灵》:
  我不会这么快把你掩埋掉。
  不,我会去高地寻找,去河谷寻找,
  还有红棉树下,那里有爱情鸟飞过。
  我能闻到你鲜血的味道,
  你倒下时吐出的芬芳。
  我将带着它们,
  去寻找杀死你的那个人,
  用他的鲜血浇灌你的坟墓。
  来年,那里会开满无数的野菊花。
  “是写给她牺牲的丈夫的。”武琴向乌力天赫解释,“她很了不起,人民军杂志发表了她很多诗,我们都是她的读者。”接下来,武琴又念了一首本子上的诗,那首诗叫《给女儿的遗言》:
  你的父亲为独立和自由战死了,
  我也会战死。
  用胸膛迎接敌人的子弹。
  除非你倒在解放南方的战斗中,
  否则你就不是我们的孩子。
  除非你是我们留给祖国的一名战士。
  勇敢地站立在枪林弹雨之中。
  “这是写给她女儿小胜的。”武琴伤感地吸着鼻子,把本子还给阮氏红锦。
  乌力天赫把目光投向阮氏红锦。十七岁女人的目光一直等在那儿,它们非常亮,像复仇女神的眸子。
  3
  晚饭是清水煮麦粉,没有菜。部队规定,大米和咸肉要留到最艰苦的时候吃。但也有的老兵先把它们偷偷地吃掉。老兵们知道,为祖国牺牲是迟早的事,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光荣”。有什么好吃的,先吃到肚子里去。
  乌力天赫在麦粉中撒了一指头盐末。白天行军出汗太多,必须补充盐分,保持力量,这样才能在漫长的路途中不掉队。
  天黑之后开始下雨。丛林的每一棵树都在生产雨。天气冷得要命。胡志明小道就是这样,白天气候宜人,一到夜里寒冷无比,让人难以入睡。给观察小组安排的宿营地很不错,是一个堆满药品的吊脚楼,虽然单薄的竹篱不挡风,可毕竟不用淋雨,不用浸泡在雨水中睡觉,等于是在天堂里。乌力天赫钻进塑胶布中,把自己蜷成一只虾米,这样容易取暖。听着吊脚楼外滂沱大雨敲打树叶的声音,他很快进入梦境。
  下半夜时,乌力天赫忽然被什么惊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枪,同时飞快地往一旁滚了半圈,以躲避射来的子弹或利器击中要害部位。陈子昆比乌力天赫更警觉,站在黑暗中,哼哼着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关上枪保险,把枪收起来,钻回到药箱后面,用塑胶布盖上自己。
  是她。透过雨水闪亮的暗光,乌力天赫看见那个十七岁的女人水淋淋地站在那儿,像一个被同伴抛弃的丛林精灵。营地太小,有部队宿营,支前民工只能睡在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