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作者:邓一光    更新:2021-12-03 04:43
  屋子只有六七平米,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连凳子都没有一个。乌力天扬从来不叠被子,在一盏十五支光的灯泡下,屋里的任何东西都很可疑,让人不敢坐。
  简雨槐本来就口讷,两个嘴巧的人不说话,她就找不到话说。后来还是她说了。她说自己前些日子去河南和湖南下部队演出,然后去上海芭蕾舞学校进修,一走就是大半年,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她说芭蕾舞学校一个舞蹈老师头一天还在教她们,第二天就上吊了。她说得很凌乱,没有头绪,简雨蝉在一边听了很不满意,打断她的话,说姐你费什么话,你就问天赫哥哥的事,让天扬告诉你,不就完了嘛。简雨槐愣了一会儿,问乌力天扬,乌力天赫有没有消息。乌力天扬就把乌力天赫来信的事情告诉了简雨槐。
  简雨槐始终瞪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看着乌力天扬,脸苍白着,像蒙上了一层薄雪,随时可能被风吹破。在乌力天扬告诉她乌力天赫信里的内容后,她只问了一句话: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为什么会恨家里人?
  简雨蝉不耐烦地从床边站起来,要乌力天扬告诉简雨槐乌力天赫的地址。乌力天扬说没有地址,邮戳是广东梅县的,信封上只写了内详。你找不到他。乌力天扬很有把握地说。他就是这样,就是想让人找不到。
  5
  武汉是一座河流众多而又多雨的平原城市,因为这个,武汉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湖泊。那些大大小小的湖泊里有一种肉眼不易看到的小动物,在显微镜下看,就像一只只草鞋底,它们叫草履虫。因为太小,容易受到鱼虾的侵犯,它们只能成群结队地生活,不敢放单。
  乌力天扬很快就有了自己的草履虫伙伴,他们是鲁红军和汪百团。
  鲁红军一直在暗中打听乌力天扬的情况。乌力家的事情他都知道,是汪百团和罗曲直告诉他的。鲁红军已经和自己的同学简明了彻底分道扬镳了。简明了警告鲁红军,如果他再来基地,再找狗崽子乌力天扬,他就告诉门卫把他抓起来,当汉奸毙掉。但这阻止不住鲁红军。学校已经停课了,鲁红军在家里待不住,再说他特别关心乌力天扬。乌力伯伯被斗被打他管不了,萨努娅阿姨被抓他也管不了,被斗被打被抓的不止一个,不止伯伯和阿姨,这些他都不管。他只管乌力天扬,当汉奸也管,毙掉也管。鲁红军不断往基地跑,跑来打听乌力天扬的情况。等乌力天扬从乌力家搬出来,搬到修缮队,鲁红军索性公开和乌力天扬走到一起,完全不把简明了放在眼里。
  基地后勤部长汪道坤在运动中也被揪出来,进了学习班,家里的人也被赶到修缮队。因为被打倒的人越来越多,修缮队把两排旧库房腾出来,用油毛毡封出二三十间,家里人口多的分两间,人口少的分一间。汪百团家除了老大汪冀中和老二汪胜利在部队,下面还有五个兄弟姊妹,外加汪道坤的一个寡妇妹妹,家属有七口,汪道坤的老婆胡敏到文革小组去哭了几次,又去找简先民求情,考虑到汪道坤在批斗过程中被激怒的群众打成了脑震荡,简先民动了恻隐之心,汪家就此分到三间房子,是修缮队仓库住户中的大财主,被很多人嫉妒。
  高东风停课以后也常来基地。锅炉厂造反派打得一塌糊涂,这让孱弱的他十分怀念基地安静的果林和快乐的小鸟。谁也想不到,乌力天扬当年的跟屁虫高东风会改弦易辙,投奔邱义群。他把汪百团的小妹妹汪大庆的橡皮筋扯断了。汪大庆要高东风赔。高东风不赔。汪大庆拉住高东风不让走。高东风把汪大庆摔倒在地上,把汪大庆的头磕出了血。汪百团去找高东风报仇。高东风找来邱义群。邱义群要两个修缮队的孩子把汪百团夹住,让高东风扇汪百团的耳光,扇左脸十下算土地革命战争,扇右脸十下算抗日战争,左右开弓扇十下算解放战争,再冲脸上吐三口痰算抗美援朝。小子,变天了你知不知道。邱义群往拳头上吐了一口唾沫,把拳头重重地打在汪百团的小肚子上,然后带着高东风等人扬长而去。
  汪百团越来越不爱说话,和乌力天扬、鲁红军在一起。不管在任何地方,他都低头找大块的石头,在石头上磨一把折叠刀,磨得声音很刺耳。鲁红军埋怨汪百团是制造噪音犯。汪百团不停下,还磨刀。谁也别拦,我非捅他不可。汪百团恶狠狠地说,也不知道他是要捅高东风,还是要捅邱义群。
  重新走到一起的三个孩子得有个组织。乌力天扬给这个组织起了个名字,叫“敌后武工队基地小组”,他任党小组长,鲁红军和汪百团任副组长,组员暂时没有,先空着,等条件合适了再发展。鲁红军很兴奋,觉得自己终于成了正规军,不断地摩拳擦掌。汪百团对组织的名字有点儿挑剔,认为不够响亮,建议起个响亮的,比如说,叫“中共鄂东特委敌后武工队基地小组”。乌力天扬不同意。那得多长一口气才能说完哪。还不得憋死,不如省下点儿力气干点儿实事。
  6
  基地小组的第一次任务是偷窃。偷窃的对象是他们自己的家——过去的家。
  鲁红军和汪百团发现,自从乌力天扬冲上台去把他爹的头发剃掉之后,他有了很大变化。他们非常佩服乌力天扬的这种变化。所以。当乌力天扬宣布他自己任党小组长的时候,他们谁也没有表示反对。
  乌力天扬和两个副组长商量,自己家被抄过,又让卢美丽搜罗过一次,基本上属于执行过三光政策的无人区,没有油水;汪道坤是白区过来的干部,知识分子,生活讲情调,肯定有些抄不干净的浮财,第一次先偷汪百团家。汪百团很爽快,表示不偷白不偷,很有点儿战争年代富家子弟为革命大义灭亲的架势。
  那天晚上,三人夜马衔枚,避开营区巡逻哨,潜入家属区。
  汪百团熟悉地形,领着乌力天扬,两人顺着楼后的下水管道爬上二楼露台,再用棉衣包住窗棂子,敲开一扇玻璃,开了窗户,翻进屋里。汪百团撞倒了客厅里的一只花瓶,弄出响声,差点儿被巡逻的夜哨发现。汪百团先去自己屋里找到一双回力牌高帮球鞋,把鞋往脖子上一挂,这才领着乌力天扬到处翻东西。白区来的干部果然有不少浮财,他们找到一捆衣裳、半筐松花皮蛋、一桶大米、半打午餐肉罐头、两瓶竹叶青酒、一套《白痴》、一套《叶尔绍夫兄弟》。乌力天扬甚至在汪家的储藏间里找到半条长满绿色肉霉的金华火腿和几大坛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的泡菜。乌力天扬小声说汪百团,我操你妈,你家真是财主,难怪你爸有力气,生出你们七个。汪百团对那些东西没兴趣,他找到了一件东西,没告诉乌力天扬,偷偷掖进怀里。他还找到一本他爸爸的工作日记,也掖进怀里。东西从窗户递出去,鲁红军在外面接应,运进小树林。汪百团从黑暗中摸过来,小声问乌力天扬,他找到一包避孕套,问乌力天扬要不要。乌力天扬哧哧地笑,说又不能拿来装大米。汪百团很认真地把避孕套揣进裤兜里。说汪大庆没了橡皮筋,拿去给她当气球吹着玩。
  第一次任务完成得很漂亮,乌力天扬以党小组长的名义占有了《叶尔绍夫兄弟》和《白痴》,其他东西,让汪百团和鲁红军分。鲁红军大方地说,我爸一个小破科长,我家没落到你们这个份儿上,也别想落到你们这个份儿上,我就别分了,都给百团吧。
  乌力天扬那几天有事干了。他整天不出门,躺在床上读《白痴》,鲁红军和汪百团几次来找他,耍他乘胜出击,去偷别人的家,都被他拒绝了。
  乌力天扬被《白痴》里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深深吸引住,被书中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他觉得自己的家庭就像伊伏尔金的家庭,每个人都只顾着维护自己表面的尊严,骨子里却相互冷漠,自私自利;他觉得自己就像浑不觉世的瓦略,乌力天赫则像轻视家庭的笳纳,他俩身上都充满了庸俗、吝啬和琐碎的平凡。乌力天扬对费里帕夫娜这个人物非常着迷,她是一个追求正义和理想生活的化身,却又是一个被摧残和牺牲掉的人,乌力天扬好几次为她的悲惨命运流下了眼泪。
  汪百团躲开母亲胡敏和几个兄弟姊妹,蹲在公共厕所里看完偷回来的那本日记。有好几天,他情绪低落,不想和人说话,再说话时,竟然闷头闷脑地说,我爸被打成脑震荡不冤枉,他是一个心理阴暗的小人。
  乌力天扬和鲁红军不知道汪百团说那话是什么意思,问他,他又不肯说。后来汪百团把那本日记烧掉了,谁也不知道那里面到底写了一些什么。
  7
  卢美丽在基地大门口等着。看见一个认识的基地孩子回大院,就把那个孩子拦下来,让孩子给乌力天扬捎话,要乌力天扬去反修煤店找她。
  卢美丽头上戴了一顶帽檐软耷下来的工人帽,脖子上围着一条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身穿一件肥大的工作服,眼窝和鼻翼上全是黑煤粉子,正操着一口夹生的武汉话和一个买煤球的人争吵。卢美丽把乌力天扬拉到煤店外,撩开衣襟,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小沓钞票,数出两张五元的,一张一元的,想了想,又添上两张一元的,塞给乌力天扬,告诉他,这是她上个月的工资,想到他该没钱花了,给他一半。乌力天扬没讲客气,把钱接过来揣进裤兜里。卢美丽不放心,遮挡着乌力天扬,一定要看着他把钱塞进袜子里,叮嘱他别让人发现,别买零食,节省着花,这才放心。然后她告诉乌力天扬,天时很好,一点儿褥疮也没长,人也胖了一些,匡家奶奶非常喜欢他,因为他高兴的时候会说毛主席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