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邓一光    更新:2021-12-03 04:43
  苏联方面不希望中共在接管大城市时犯下低级错误,指示观察小组速往考察。
  库切默对妹妹在革命道路上的茁壮成长十分满意。中共高层领导者们的浪漫主义情怀常常使他们犯下偏执的毛病,中共队伍中不乏国际同志,但成为干部骨干的却微乎其微。萨努娅不到二十岁,已经当上了南下干部先遣团的支队长,这充分证明萨雷家族的人身上不光流淌着贵族的黑血,也流淌着革命者的红血,不管是在比什凯克、杜尚别、延安还是莫斯科,他们都能像森林狼一样地活下去,并且成为那里新的主人。
  库切默为萨努娅妹妹带来了一封家信,那是他们被吉尔吉斯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人民政权判了徒刑的、在海拔五千米高的阿赖山脉锑矿场采矿的父亲写来的——
  亲爱的坚定不移跟随伟大的斯大林同志进行世界革命的柯契亚、莎什卡:
  你们的祖先如此糊涂,犯下利欲熏心的大罪,可把我和你们可怜的母亲给害苦啦!现在我和你们苦命的母亲在人民领导下的国营矿场里服刑。以抵偿我们对人民所犯下的罪恶。我们已经改造了整整八年——善良而正义的好心人知道,我和你们的母亲不过是从你们罪恶的祖先手中继承下了那些个浸透了他们汗水和鲜血的草场和牛羊。我们到底有什么罪过呀?亲爱的柯契亚、莎什卡,伟大的斯大林同志领导着世界革命,你们是世界革命的钢铁战士,你们将舍生忘死,点燃全世界无产者向土地以及土地的掠夺者——比如我和你们欲哭无泪的母亲——讨还血债的怒火。为此,我和你们病入膏肓的母亲以新生的劳动者的光荣身份,由衷地向你们致以无产者的敬礼。亲爱的柯契亚和莎什卡,我的亲人们哪。我和你们正在与死神搏斗的母亲现在已经是地地道道的无产者啦!我们将在人民政权的严密监视下努力改造自己,争取早日成为你们信赖的同志!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万岁!斯大林同志万岁!
  你们的父亲萨雷·巴乌托舍弗·希里亚
  “他的可怜样儿是装出来的。他根本就不甘心失去他那些肮脏而可耻的财富,还有反动沙皇赐封的爵位。他在等欧洲的资产阶级拯救他。”坚定不移的国际共产主义革命者库切默同志提醒妹妹萨努娅同志,“千万不要被他蛊惑人心的来信蒙住了眼睛。”
  “他们毕竟是我们的父母呀。”萨努娅有些犹豫不决。
  库切默毫不犹豫地说,“他们是人民的败类,只配下地狱。”
  这以后,他们改变了话题,他们的话题转到她的爱情——有可能出现的爱情上。
  “不,还没有意中人。革命正经历着紧要关头呢,受苦受难的人民正盼着我们去解救他们,谁会考虑这种事儿。”萨努娅的脸红了,在她敬佩的哥哥面前,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少女的羞涩。
  “莎什卡,你到恋爱的年龄啦,该有心上人啦。”观察小组副代表温存地看着含苞欲放的妹妹,“我们革命者从不拒绝爱情。爱情是美好的,它只会激励我们更激烈地向反动派报复,以及在人民的要求下勇敢地去牺牲。”
  “可我还没有爱人。”萨努娅有些茫然,拿不准,“我不知道该去爱谁。”
  “那就不要勉强。”观察小组副代表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亲爱的莎什卡,你是一粒珍珠,而你身边的那些粗俗的中国人,他们不过是一堆沙子,不值得你爱——蒙昧而固执的中国人不值得你爱。”
  也许柯契亚是对的。把罪恶的父母推上人民的审判台,十多年在苏维埃兄弟国家和兄弟政党之间的游说和斡旋,娶了四个不同民族的妻子并且最终向世界革命输送了她们宝贵的生命——他具有可贵的判断力和斗争经验,他是对的。萨努娅敬佩她的哥哥,她必须服从他伟大的思想和崇高的见解。
  萨努娅没有提到另外一件事。一个中共军队的高级指挥员像一头顽强的公牛一样追逐过她,要把她追进他的牛圈里。事情过去了半个月,她已经忘了这件事。
  4
  7月,大雨笼罩着宜(昌)沙(市)地区。雨是这个时候该来的雨,连续十几天没有停下,只是在瓢泼的委顿中,间或淅沥一阵,然后再瓢泼。风雨声中,密密麻麻的枪炮声一刻不停,使一切都变得那么模糊不清。
  奉命防守岳阳至宜昌间长江防线的国民党湘鄂边绥靖公署主任宋希濂以十八个师的兵力向当阳、远安、荆门发动进攻,抢夺当、远之地充裕的存粮,以缓解补给困难,同时向步步为营的解放军做战役试探。中共四野前委立即组织数十万人发起宜沙战役,313师的任务是打穿插,全师奔袭荆门以南水网地带,切断宋希濂主力退路,尽量吸引宋部增援,以候友邻各军集结完毕,对宋部形成合围。
  乌力图古拉率部冒雨前进,一天一夜,部队赶了一百四十华里路,不少士兵的鞋子陷进泥里,只能赤脚奔跑。
  战斗在两天之后打响。313师遭到宋部五个师六万多人劈头盖脑的攻击,一天时间丢掉了八百多人,连以上指挥员阵亡二十多人。参谋长守着电台呼叫军前指,嗓子都喊哑了。葛昌南这会儿工夫根本顾不上痔疮之苦了。整个儿人差不多趴在地图上,东戳一指头,西戳一指头,说老乌,不能再等了,得把预备团拉上去!
  “拉什么拉,”乌力图古拉拨拉开地图上零落的草节,阴阴地冷笑,“老子还得活到10号凌晨4点,不能豆子都撒出去,让人全捡进锅里炖掉。”
  313师在宋部重兵围困下恶战了三天。用光了一万六千发炮弹、五十二万发子弹、九万枚手榴弹、三千公斤黄色炸药,战斗减员占全师三分之一。预备队填上去之后,师警卫营也拉了上去,替补那些阵地打得只剩下几名断胳膊断腿士兵的连队。宋希濂从长沙调来十几架水平式陆基轰炸机,炸弹不断落在313师的阵地上,炸得313师官兵们连眉毛胡子都燃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磺味,山冈上到处都是被燃烧弹烧得哔剥冒油的死尸,连日大雨也没有把那些火焰浇熄。
  这不是313师打得最恶劣的一仗,却是最窝火的一仗,师指挥所不得不在仓促中几度转移。乌力图古拉的衣袖沾上了燃烧油,冒着火苗。他带着那些火苗抓住参谋长的衣领,大声向他吼:别让那些王八羔子影响老子捉虱子!他推开参谋长,转身向剩下为数不多的卫士们下令:小崽子们,这是最后一次,就是天王爷来了,老子也不挪窝儿了!
  因为有了雨。宋部攻势受阻,长沙的水平式陆基轰炸机在起飞后摔下来两架,以后起降次数少了一些,阵地上那些来不及拖走的尸体也滞缓了腐烂的时间,静静地卧在那儿,像是那之前的阳光多了,渴透了,要喝足了雨水才肯起来。葛昌南瞅着灰蒙蒙的雨天喃喃地说:老天,老天哪,再下大一点,往死里下呀!他那种渴雨的样子,根本就不像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革命者,倒像是一个旱了八百年没有了主张的老农民。
  乌力图古拉咬烂了嘴唇,一句话也不说。除了那些正在前线的泥水和死亡中挣扎着的士兵,他手头已经无兵可用。他已经是光杆司令了。
  5
  10日凌晨。连日的雨停下来,解放军三个兵团零六个军全部运动到指定位置。开始对宋部实施合围。数万发由北方辗转运来的炮弹同时在宜昌和荆门之间炸响,数十万支轻重武器同时吐出死亡的火舌,在数百公里的战场上,战争的恶之花开得烂漫一片,连三百公里以外的汉口上空都弥漫着被风带去的浓烈的硝烟味。宋部情知大势已去,开始沿着沙市和宜昌向川、湘方向全线撤退。
  “堵住狗娘养的,一个也不许放走!”乌力图古拉向打废掉的部队下令,“除非313师打没了,让狗娘养的从313师头上踩过去!”
  313师以残疾之躯拦在荆、沙公路要道上,寸步不让。乱了阵脚的宋部至少有三个整编师倾巢出动,扑向313师。拼死夺取逃生之路。313师战斗减员已过大半,有效战斗人员不足四千,最糟糕的是弹药储备已尽,后勤组织向仙桃方向抢运弹药,被宋部保安3旅拦截住,两名管理主任、两个排官兵连同七百多名民工无一生还。
  “奶奶×的!奶奶×的!”葛昌南听到后勤报来的噩耗,垂头丧气地在指挥所里转着圈子。
  “没想到,这回真要把靴子收起来,煮不成豆子了。”乌力图古拉咧开皲裂的嘴唇,恶狠狠地笑了一下,“老子这条命,本来就是捡的。留到现在,该清账了。”他说过这句话,潮湿的帽子往头上一扣,赤脚套进一双胶鞋中。伛下身子,认真地系紧鞋带。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镇定得很,一点儿也没上火,和大雨之后风和日丽的天气如出一辙。
  “我去前面,你留在指挥部。”葛昌南抓了一支卡宾枪和一条子弹袋在手中,要走没走,人站在那儿,眼圈有些发涩,“老乌,也许你比我晚见马克思,也许你命大,能活着,叶至珍你就替我看顾了,好在没让她养上孩子,省了件事儿。就说我说的,让她改嫁,另找人吧。”
  乌力图古拉猿臂一伸,一把揪住葛昌南,将他拖回壕沟,连人带枪摔在地上,摔了一个狗吃屎,“又不是吃席,抢什么?”乌力图古拉冲着葛昌南喊,“你老婆我看顾什么?我又不想娶她,留着你自己伺候!”乌力图古拉迈过地上的葛昌南,飞身一步上了壕沟。
  “师长,你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