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刘启安    更新:2021-12-03 0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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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源莫林乡近发现鼠疫流行,死亡数十人。据调查发生原因,系一布贩,由常德带病返家,富有教育意义,足资各县警惕。缘有名李佑生者,桃源莫林乡第十保李家湾人,年40余岁,贩布卖盐为生。古历3月20日,由常德返家,26日遽告病死。佑生之长子年20余岁,次子17岁,及其已嫁谢姓之女,均于4月初5日起病,初8日死。其长媳初10日起病,11日死。致全家死绝。其已出嫁之女之婆家,住莫林乡第八保谢家湾。该女在其娘家发病后,初7送回婆家,翌日死后,其子及婆及嫂亦染病,危在旦夕。又李耀金住李佑生隔壁,古历3月29日起病,其妻及三子亦相继染病,均告死亡。
  李润贯住李耀金之隔壁,于11日染疫死。向周恒住第十保孔水坡,于初七日曾往李佑生家一行,初十起病,现垂危。某道士因赴李佑生家念经,返家即染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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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2年6月11日《大公报》第3版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虽是战争年代,四处硝烟,常德城里又正闹鼠疫,却素有“世外桃源”之称的桃花源里,夭夭的桃花刚谢,嫩绿的桃枝上,挂满着碧玉般的小桃。春阳下,和风里,辛勤的农家荷锄劳作,耕耘着又一年的生计。
  桃源距常德城仅45华里。出县城,过沅江,西望的一脉群山叫马鬃岭。在马鬃岭起起伏伏的群山皱褶里,有一处叫莫林乡第十保李家湾的小山村。村子不大,也不过10来户人家,却景色十分优美,四周的山间茂林修竹,泉水潺潺,绿荫下的农舍里男耕女织,过着与世无争的山居日子。
  天刚蒙蒙亮,李佑生匆匆吞下一碗昨晚的剩饭,就肩起一挑土布走出门去。土布是他从四乡收购来的,运到常德城里,再换回乡下紧缺的食盐,两头赚点差价,也能补贴一些家用。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前天保长来家催收壮丁税,李佑生实实在在没有办法凑出款来,好说歹说才让保长答应延缓三、五日。开春以来,常德、桃源闹鼠疫,佑生也一直不敢进城。眼下没办法了,只好进城去,将手头的土布脱手,换出钱来交税。佑生走出家门,沿着屋前的弯弯山路向常德城走去。前面是一道山坳,过了山坳,就见不到自家的房屋里。他趁着换肩的一刻,扭头回望了一眼,见妻子还站在屋前的土坪上目送着他。妻子的身影在迷朦的晨雾中也不过是一团黑影,但他知道是她。几十年了,妻子嫁过来后也没跟他过上几天好日子。他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难受。
  黄昏时,李佑生终于到了常德城。城里一片死寂,他沿着河街,寻到三铺街、关庙街,穿街过巷,却见平日里熟悉的店铺都门窗紧闭,街上也见不到几个行人,只有一群群的野狗在小巷深处窜过。他叹了一口气,知道今日的生意是无法做成,便寻着了一家旅店,打算歇上一宿,明日再作理会。草草地吃过晚饭,天便黑了下来。旅店的老板也是熟人,端着水烟袋过来和他聊天。
  “佑生哟,这年月还出山跑生意?”
  “没得法子啊!田里的禾苗要上肥,除草时也得买上几担石灰撒撒,保上又催这税那税,都要钱哟!”他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对店老板说。
  “这日子难啊!乡下难,城里也难!自去年冬日本人投来鼠疫,满城是一片哭丧声。进城客人日比日少,我这旅店也无法开下去了。”店老板吸过一袋烟,将烟灰吹掉,又添上烟丝,用右手将烟袋嘴抹了抹,递给佑生。“佑生哪,你没听说吧?这一晌城里鼠疫又闹得厉害了,瘟死的人都让政府开膛破肚后送到铁佛寺火葬了,惨啦!”
  李佑生吐出口中的烟雾,望着店老板惊恐的神色,说道:“只听说城中又闹鼠疫,却不想闹得这般厉害!这常德城差不多成了死城,我今日一路寻来,也不见几家开门的店铺。都是日本人造的孽啊!”
  “还不是嘛。这该千刀万剐的日本鬼,跑到别人家里来放瘟疫,无天良啊!佑生,你不宜久呆城里,忙过生意快走,别惹上这瘟疫,吓人得很哪!”
  李佑生点点头,说:“我明日便回马鬃岭,办完事就走。不过,我这体子强着呢,冒事!”
  “冒事就好!冒事就好!”两人又唠了些柴米油盐的家常话,稍会,店老板便告辞回自己房里去了。待店老板一走,佑生便早早上床歇息。毕竟是40好几奔50岁的人了,行了一天的路,他真的觉得有些累了。
  第二天,李佑生将贩来的土布脱了手,又采办了一些乡下急需的盐和女人用的针头线脑,小孩子喜食的糖果、饼干等一应南食杂货,满满地装了一挑子,匆匆地出了城门赶回家去。
  然而,李佑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此行历尽艰辛,从常德城里带回的不仅仅是赖以谋生的小本百货,还带回了让李家湾蒙祸的鼠疫死神!
  马鬃岭的冤魂(2)
  李佑生回家第二天就病到了。
  那是深夜,妻子赵二姐在睡梦中被佑生的呻吟声惊醒,她伸手摸摸丈夫的额头,就象摸着了一块烫手的铁板。佑生象打摆子一样直叫着冷,颤抖的身子将床架抖得“吱吱”地响。妻子惊吓得忙叫醒隔壁房里的儿子和媳妇。
  儿子李新阶赶紧跑到爹爹床前,也一时束手无策。妻子赵二姐只好到饭锅里盛了一碗剩饭,打开堂屋门,点上香烛,朝黑森森的天幕跪了下去,边点纸钱边将饭粒撒向屋前的土坪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四方的孤魂野鬼来呷“鬼饭”,吃饱了就离开她家,不要再缠着苦命的佑生。这样直闹腾到天亮,儿子新阶又匆匆跑到药铺抓回几副中药。佑生的病势却越来越重,大腿根长出核桃般的结节,又胀又痛,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咳吐出一口口的血沫。一家人没了主张,新阶只好去求堂伯李耀金。
  李耀金是李佑生的堂兄,两家只隔一条小山沟。这李耀金身材魁梧,平日里爱管些邻里闲事,却心地十分善良。他听新阶说佑生突生重病,二话不说便往堂弟家赶去。此时的佑生已奄奄一息,耀金见状,伸手给侄儿新阶一个巴掌:“你这崽做得好啊,亲爹爹病成这样,不送去看郎中!去,背你爹去漆河街上找张四郎中!”
  新阶用手捂着发烫的脸颊,眼里噙满热泪,说:“伯,我背不动爹了!我两条腿打闹了!”
  李耀金白了侄儿一眼,骂了声:“没用的东西!”便一把将佑生背起,大步流星地往漆河街上奔去。李家湾到漆河街有10多里山路,强壮的李耀金背着堂弟一口气进了张四郎中的屋里。张四郎中给佑生号了脉,处过方,嘱回去后挖坨烛心土做药引。
  “四先生,佑生这病冒事吧?”李耀金抓过药,又到张四郎中面前问道。
  “不打紧,不打紧。只不过热伤风而已。不过热已入营血,也不可小视。快回去熬药吃吧。吃过三剂,再来转方。”张四郎中蛮有把握地回答说。
  李耀金谢过张四郎中,又将堂弟背回家中。却不料到第二日早饭后,李佑生就伸了腿。当家人一死,一家老少哭作一团,没了主张。耀金看着床上死去的堂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叫着“佑生”。稍后,便差乡邻快去邻村请道士,命新阶去漆河街买灵屋、纸钱,他自己则动手给堂弟抹洗尸身,穿好寿衣。只是佑生口鼻里仍不时地流出血沫,赵二姐见了,止不住悲号得天昏地暗!
  是啊,佑生那天晚间从常德回来,也没说身上有什么不舒服。她还给他炒了两只鸡蛋,斟了两盅自家蒸的米酒。每次丈夫从外面跑生意回来,她都心疼地要他多吃碗饭,多喝杯酒。可这回怎么啦?一眨眼抛下她,叫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邻里的女人们扶起在地上打着滚儿号啕的赵二姐,一边劝解着,一边陪着流泪。入柩了,“哐当”一声,一口黑漆棺材将李佑生隔开了阳世。
  这一天,是古历1942年3月26日。
  李家湾的乡邻们对李佑生之死怀着悲伤的心情。做过两天半道场,3月29日上午,由道士在前开路,孝子打着引路幡,满村的亲邻将他送到枞树垭的黄土坡上安葬。在一片悲伤的哭啼声中,丧夫们将灵柩放进墓坑,一铲铲黄土盖了上去,一座新坟渐渐筑成。李新阶领着弟弟李惠阶、妹妹李桃仙跪在坟前,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又转身给坟场上的长辈、丧夫和乡邻们磕了三个响头。正要起身,忽听主丧的伯父李耀金一声“哎哟”,便见他“扑”地一头栽倒在坟地上。
  新阶连忙从地上爬起,跑过去一把扶起伯父。只见伯父冷汗淋漓。人们慌忙将李耀金抬回家里。
  刚刚抬出去一个死的,现在又抬回一个半死的,人们一下震惊了。凶讯很快从李家湾向四乡传去。
  李耀金倒床后,又重复着李佑生的病状。先是从低烧转入高烧,继而全身青紫,口里吐出血沫。到第三天凌晨,他断断续续地对守在床前的妻子说:“婆婆子……我跟佑生做伴去嗒……没让你过上好日子,等……等来世……你把伢儿……拉扯大……”
  一句话没说完,李耀金便咽了气。
  宁静的李家湾的夜空里,立时传出一片撕心裂肺的悲嚎声。
  天亮了,乡邻们给李耀金搭起灵堂,请来道士。给亡者超度的道场在一片悲泣声中开始了。清脆的木鱼的敲击声,道士们沙哑的念经声,安魂的铜锣声,驱邪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的哭灵声,穿过屋后的竹林,向无际的天穹,向莽莽的马鬃岭的深山传去……
  道场刚刚开始,超度的经文还没念上几句,隔壁又传来一片痛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