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平地风波
作者:白云青枫    更新:2021-12-03 04:33
  一路颠簸的马车终于赶在三月十八的傍晚停在了神武门前,望着四爷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的心里涌起点点的感激。如果不去壶口,我们是用不着这么劳碌奔波的,而那绚丽璀璨的夜晚,即使只是一个陌生的日子,却也是会让我铭记终生的。
  康熙皇帝亲点了京城里有名的洪家班,在御花园看戏,四爷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进去,而对我而言,却是宁愿选择等待的。虽说老康同志还算得上是可亲可爱的家长,但他身旁那一堆妃嫔阿哥公主福晋的脸色,却也不是那么好看的。
  按照公历计算,现在应该是四月份了。御花园内大片的桃花随风摇曳,伴着隐隐传来的丝竹之声,让墙外的人不禁也生出几分神往。想来那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也不过如是了吧。回廊上来来往往的太监宫女正忙着准备晚宴,各色的时令水果和各种菜肴的香味混在一起,更让我的肚子觉得空虚了很多。一早为了赶路,只在京郊的一家小店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如今还真是有些饿了。可看着这从眼前游走的美味,却也只能吞吞口水,独自一个人眼馋了。
  狠了狠心,绕出回廊,向东六宫的方向走去。既然没有机会大快朵颐,那也就只好选择眼不见心不烦了。刚转过钟粹宫的角门,一对浩浩荡荡的人马便迎面而来。抬眼一看,前面举着灯笼的竟是老相识—永和宫的“愤青”彩烟同志。咫尺之遥,她一定也是瞅见了我,向上翻了翻眼皮,开始用白眼球目视前方。看来躲是躲不过去了,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深深的蹲了一个万福,垂着头道:“奴婢给德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叽叽喳喳的喧闹声徒然停了下来,感觉眼前的几个女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随即德妃熟悉的声音冷冰冰的从头顶上洒落下来:“这是哪家的奴才啊,我怎么瞧着眼生呢?”
  这个老女人,还真是小气,竟然瞪着眼睛说不认识!可又没有办法,谁让她是主子呢?只好又往下蹲了蹲身道:“奴婢如玉,娘娘还记得吧?”
  一旁的四福晋那拉氏也帮着打圆场:“娘娘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呢。如玉姑娘原是从永和宫出去的,如今在四爷身边伺候着。这次跟着爷去了山西,想是才到京里吧?”
  “噢,原来是你一直在老四跟前伺候的。”四爷的名字仿佛就像一个开关的电钮,把这位娘娘短路的记忆一下子就接上了,“那你就给本宫说说,四阿哥都去了哪里,这一路上吃得睡得可好呀?”
  刚才的那几道目光又一次聚拢到我的身上,只不过与前次相比,温度明显又升高了几分。忍不住偷眼向上看了看,年氏、李氏、钮钴禄氏,全都半探着身子,满脸又是妒忌又是渴望的盯着我,就连一向内敛的福晋,眼睛里也闪烁着些许的期待。心里不由得暗自好笑,若是此时换作四爷站在他们面前,不知道这几位夫人会不会一拥而上,拉胳膊拽大腿的以慰相思之苦呢?
  冷不丁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正作半蹲状的身子本就站立不稳,于是便自然而然的把与地面的倾角缩小成了0度。扶在腰间的双手来不及撑地,只觉着脚踝一转,“喀啦”一声,一阵裂痛便从小腿处一直烧了上来。还未及叫出声来,背后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已经响起:“娘娘,这奴才好没规矩,前次在花园撞伤了弘时,这次又胆子大得不回您的话呢。”
  弘时一张笑吟吟的小脸从背后转了出来,撒娇似的扑到了德妃的怀里。德妃揉了揉他的脸蛋,扭头对着李氏道:“瞧瞧咱们三阿哥,小小年纪,倒也明事理知进退呢。”
  “三阿哥见着娘娘,想不长进都难呢。”李氏在一旁已经乐得合不拢嘴了。
  德妃再一次宠溺的揉捏着弘时,眼光从我的头顶轻轻的掠了过去,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这些个眼里没有主子的奴才,原该重罚才是。静宜性子好,可不能太纵容了她们。”
  “额娘说的及是。”四福晋担忧的看了我一眼,又赔笑道,“如玉妹妹年纪还轻,儿媳回去定会好好教导的。”
  “只怕人家才说了两句软化,你就狠不下心了!”德妃一边笑一边轻拍着那拉氏细白的手背,眼光却向我扫射了过来。
  我伸手捂住脚腕,强撑着直了直身子,抬起目光毫无顾忌的对上德妃冰冷冷的眼神,心里的委屈化作愤慨一点一滴的堆积着。
  德妃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我竟会公然进行无声的对抗,沉静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嘲弄的笑意,扯了扯嘴角,刚想要说话,却被一个声音拦住了:“娘娘,听声音像是要开戏了,咱们是不是赶紧过去,没得让皇上等呢。”
  德妃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阴沉的脸色也一下子恢复如常,抬手扶了四福晋的胳膊,冷笑了一声道:“说的正是,干脆就留这奴才跪在这自己好好想想,省得再败了咱们的兴致。”
  说罢提起步子便向御花园的方向走去,几位福晋侧福晋也在身前身后仅仅跟随着,几个人依旧有说有笑,步履轻盈,摇曳生姿,倒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到也是送了口气,轻轻揉了揉已经肿起的脚踝,又是一阵火烧一样的疼痛。唉,一回来就遇上这个貌似良善的老女人,还真是背运!
  试着用手撑地想要换个姿势,可受伤的右脚根本吃不上力气,膝盖一软,刚刚抬起的身子晃了晃还是坐回到了地上,火辣辣的疼痛从右腿一直蔓延到全身,我的眼泪一下子便流了出来,一声□□也禁不住脱口而出。
  抬手擦了擦模糊的泪眼,只觉得周围的景物又突出了几分。一条蜿蜒的甬道,一直通向御花园的方向。只是黑漆漆的一片,看不见一个人影,宁静得只闻微风轻抚过柳梢的声音。半仰着头望向天际,圆的并不完美的月亮当空而悬,闪着丝丝柔亮的光彩,点点的繁星犹如丝滑天鹅绒上的颗颗水钻,遥远但却清晰。如此美丽的夜晚,却让我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无助,生命仿佛只是湖面上的一叶浮萍,孤独,脆弱,即使来去都不能自主…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意从腿上传来,甚至将那疼痛也冻僵了一般。我摸了摸膝盖,试着移动了一下,却是酸麻难动,索性作罢。恍惚间看见远处有灯火闪烁,想来一定是御花园里的戏散了,这下可好,马上就要给各宫各院的主子奴才们集体参观了。
  “如玉,”正当我心里盘算着该如何面对众人的目光而脸不变色心不跳的时候,一个清脆的男声突然从头顶上响起。
  我一惊,抬头一看,跟前竟是十四正皱着眉头。
  我努力的回给他一个笑容,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十四爷不是专门来看我的狼狈相吧?”
  “你呀,总是一副死撑的样子。”十四紧盯着我的眼神,一脸的无奈,“快给我看看又伤到哪里了没有?”
  心里一暖,眼眶又开始湿润了起来,扭头避开他的目光道:“哪里有什么伤,不过是多跪了一会儿腿有些发麻罢了。”
  “那你就起来活动活动,我送你回去。”十四说着,就过来搀我。
  我说了声“不行”,便下意识的向旁边躲开了。十四讪讪的伸着胳膊,脸色一下子便沉了下来,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你害怕被四哥看到不成?”
  “不是。”望着他那恶狠狠的目光,我哪里敢说个“是”字,只好搬出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娘娘又没准我离开,奴婢哪里敢走呀?”
  听我这么一说,十四沉暗的脸色渐渐缓和开来,轻轻一笑说:“亏你还是永和宫出去的,额娘平日里总是和颜悦色的,怎么一见了你就成了针尖对麦芒呢?”
  我苦笑着咧了咧嘴,一脸无辜的望着十四道:“奴婢哪里是娘娘的对手,十四爷别忘了,当初奴婢可是站着进来,躺着出去的。”
  “你就贫吧,真是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十四“扑哧”一笑,抓住我的胳膊便拉了我起来。可腿一用力,脚踝处就疼得好像裂开了一样,原来刚才的麻木不过是表象罢了。我轻呼了一声,身子一歪,又朝地面的方向倒去,却被身边的十四一把接住了。十四定定的看了我一眼,顺势便把我横抱了起来,探出手指轻触我受伤的脚腕,转头有些责备的问道:“肿得这么厉害,还说没受伤?”
  脚上的剧痛已经扰得我的心神有些烦乱,陡然迎上他温暖的怀抱、灼热的呼吸,竟不自觉地向他的怀里靠近了些。也顾不得他的问话,有些疲累的闭上眼睛,喃喃的说:“我想回家。”
  头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便感觉抱着我的人开始行进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受伤的宠物一般,默默的蜷缩在主人的怀里,再也不用独自一个人去面对那漆黑如墨的夜。
  突然间,十四的脚步停住了,抱着我的双臂一松,差一点我把掉到地上。心里一惊,赶紧睁开眼睛向前望去。朦胧的月光下,一个瘦削的人影伫立于甬道当中,我虽然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本能感觉到一束伤痛惊怒的视线直射到我的身上…
  “还真是巧了,我正想送如玉回去,看来是不用麻烦了。”十四的语气怪怪的,一双眼睛直直的望向前方,闪灭间散发着一种我不甚明了的光彩。
  “即使如此,那就不劳十四弟费心了。”四爷的语气仍旧淡淡的,而平静的水面下一向都会隐藏着湍急的波澜。
  脚踝的疼痛我都已经顾不得了,忙得想挣脱十四的怀抱,跳到地上。只觉得十四身子一挺,竟迈开步子向前走去,两只手也把我抱的更紧了。
  四爷并没有丝毫的动作,依旧背着手静静的站立,刚才那道令我触目惊心的视线,早已被它的主人收入了眼底,而那阴沉晦暗的脸色,却是越发深的看不见底了。
  转眼间,这兄弟俩之间近得就只隔着一个我了,十四抱着我的双臂没有丝毫的松开的迹象,而四爷的双手也并没有接过我的意图。心里的火气一下子窜了起来,这算什么,难道我只是一件被人嫌弃的货物不成?
  狠狠地看了四爷一眼,猛地推开十四握紧的手臂,一阵钻心的刺痛马上从着地的右脚传了上来,我紧咬着牙关,心里默默的祈求着让自己能够站稳,故意不去理会身前的人袖子底下犹豫着伸出的手臂。
  十四并没有料到我如此突然的举动,向后一撤步,一只手在身后扶了我一把,嘴里还关切的问:“你的腿…”
  “十四爷多虑了,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我轻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头,转脸平视着四爷的下巴,淡然的问,“宫门就快下钥了,是否现在回府,还请爷示下。”
  四爷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一甩袖子,转身便朝着不远处的宫门走去。我向十四挥了挥手,便蹒跚的跟在了四爷的身后。
  忽然记起书中的一句话:爱情是一种需要不断被证实的虚妄。不禁苦笑着摇摇头,或许伤痛才是一种不需要任何提醒的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