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作者:薛晓路    更新:2021-12-03 03:57
  头一次海明推着急着去厕所的老太太进那间卧室忘了敲门,老太太就被那白花花的肉刺得眼睛一痛。再比如说,她和海明总是不分场合地过分亲昵,甚至当着老太太和杰森就含情脉脉地互相亲吻,老太太看得心惊肉跳,也觉得这种样子被孩子看了去实在有失体统。再比如,一个月后老太太听到美欣跟海明算账,水电煤气房租还有电话费和手机费,哪些由美欣替杰森付,哪些该海明给老太太承担,俩人竟然还要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然后各自分摊,虽然海明说这叫什么AA制,在国外夫妻朋友那儿都很普遍,可在老太太看来,这哪里还有点两口子过日子的情味儿?分歧最大的就在对杰森的教育方式上,美欣在这个时候简直刻板得更像个没有人味儿的机器而不像个妈。那么丁点儿大的孩子,到了点儿就要被一个人赶到屋子里去睡觉,任孩子怎么哀求也不行。老太太有一次心软,让杰森到自己屋里来玩,没过多久就被美欣生气地敲门进来,把孩子一顿好训之后拎出去。美欣说得理直气壮,说小孩子小的时候就得教育他懂得守规矩,否则养成了随心所欲的毛病,再改就难了。可一个连小学都还没开始读的娃娃,他只知道怕黑,知道寂寞,知道想躲在大人怀里寻求宠爱和保护,他知道什么叫规矩?种种的分歧总让美欣和老太太都感到别扭,有时会连海明也牵扯进来。当着老太太的面,美欣不会说什么,可老太太也知道,美欣和儿子私下里不会少为自己拌嘴,这难道是她当时决定跟着海明不远千里来到上海,所怀有的初衷吗?
  另一方面,儿子他们的事业还刚刚开始,正是万事开头难的阶段,老太太一天天看着他们进货送货算账盘点,几乎没有一分钟的消停。美欣这么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还得像男人一样扛着成箱成箱的保健品,开车几个小时转着四处送货。杰森没过几天就被送去了寄宿制幼儿园。想到孩子那么年幼就因为父母无暇照顾,被逼着离开家到陌生的地方去跟别人一起生活,老太太觉得心里实在不落忍。而儿子媳妇那么忙碌,却又不能不照顾自己,每天上厕所要人,吃饭要人,洗澡要人,而且自己得病之后,落下了一个毛病——憋不住尿,一有尿意就得马上去厕所,否则就会尿裤子,单这一桩事就基本上得把两口子中的一个拴在家里。偶尔俩人都不在,老太太也不敢去接此起彼伏响起的电话,里面说的不是叽里呱啦的英语,就是佶屈聱牙的上海话,老太太一句也听不懂,要是耽误了儿子他们的事,可不又是罪过么?
  尾声(4)
  说实在话,和海明美欣他们共住的一段,老太太既孤寂、落寞,又有着沉重的压力,她也从中看出了海明的性子里依然保留着不少年轻气盛的成分。他坚持接自己一起住,固然是想尽尽孝心,可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在哥姐面前服输,只是认为哥姐能做到的,他也一样能做到,甚至会做得更好,让他们一个个心悦诚服地挑大拇哥。他哪里会想到,照顾这样一个身有残疾的老人,要考虑多少细节,投入多少时间和精力,他的经验、阅历还有条件,是否允许他慷慨独挑照顾母亲的大任?
  这一点,远比海明成熟的美欣也早看出来和考虑到了。老太太在这段生活中看着她在他们俩的小摩擦中一点一滴慢慢打磨着海明,对这个儿媳妇还是比较放心。她相信有美欣的带领和调教,海明从成长到成熟发生质变,只是个时间问题。可她也看到儿子两口子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每天精疲力尽,美欣再成熟再宽容,也可能会有耐心与精力透支的一天。从前,老伴儿还在的时候,谢言那么好的儿媳妇,都因为不堪重负而狠狠地在他们面前歇斯底里地爆发过,差点,她和海洋那么完满的一对儿就要分崩离析,这一切都在她的脑海里记忆犹新。难道悲剧重演,是她想陪着儿子守着儿子,代替老爷子关注他们生活所要达到的目的吗?
  她记起有一天闲得无聊看电视,看到的一则郊区养老院的广告。她很坚决地向海明和美欣提出,她要住到养老院去。
  从老太太住进养老院,到她和老爷子当初一样好端端的猝然倒地,时光仅仅走过了不到半年。
  其实这不到半年的时间,是老太太在老伴过世之后精神上最放松的一段。虽然仍然吃着口味跟东北截然不同的上海菜,耳朵里充满古怪难懂的方言,在这儿结交的老人,也不像在老家跟街坊邻居们那样有着相近的趣味和说不完的话题,仍然寂寞,偶尔也觉得空虚,可是毕竟有了专门的人照顾,因为付着钱,也不欠谁的情,更不用再担心会成为孩子们的负累。在养老院精致的凉亭里看风景时,她就老想,要是老头子能活转来,或者时光倒流,在她还没有生那场大病的时候,他们就能一起找到这么个所在,一家人的生活该少了多少磨折和辛苦!
  虽然因为失去了熟悉的乡音和家,对于老太太是一种刻骨的折磨,但这一切她都忍下了。每每海明和美欣来,她都历数这里的快乐;谢言到上海出差趁机来看她,她也是满脸的安详和满足,和水灵、水兰通电话,她更是开心地让他们听这里的唱戏,以示自己过得多么充实丰富。
  家人不在了,有了更大的空间去肆意地表现自己的软弱。老太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泛滥,而那一切的源头都明确地指向了一个方向,老伴儿。
  在她轰然倒下的那个秋日,她像平常习惯的那样对着老爷子的照片,轻声曼语地回忆他们从相识一直到携手走到最后她所能记起的所有往事,回忆子女们的出生和成长。她忆起水兰那时为了养家不再读书要去唱戏,自己难过得背着她夜夜落泪,差点哭瞎了眼;忆起海洋长身体总是闹饿,自己每每把锅里最后能盛出的渣子全捞给他吃;忆起水灵辍学顶班去当售货员站柜台,自己总觉得心里有愧,死抠活抠从口粮里省下钱给她买了块双狮手表,几年后被她带沈林给弄丢了,还狠狠遭了自己一顿打;海明呢,他出生时就是个讨债鬼,因为胎位不正而难产,在自己肚子里折腾得天翻地覆,差一点就要了自个儿的命。
  她想着这些,突然对着膝头上老爷子的照片呵呵地笑了起来,那些关于“为什么越是努力不想成为负担,却偏偏越是添乱”的疑问在她心里豁然揭开了谜底: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儿女们是他们的骨中骨肉中肉,是血缘这个神奇的东西注定了父母和儿女成为彼此甜蜜的负担。儿女们永远不会嫌弃父母,就像自己在那些一旦需要就可以毫不犹豫拿一切去换得他们周全的时刻,也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他们一样。
  萧瑟的秋风从窗缝里探头探脑,溜进来打了个转,将老爷子的照片吹落在地上。她费力地弯下身子去捡,没够到,再够,再够。她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觉,栽倒在地。
  她最后一次睁开眼,是被疼醒的。那种疼啊,就好像一柄带着倒刺的刀子,哪怕只是呼吸一口都连划带扎的让全身剧烈牵痛,像活着受剐,真还不如死了痛快。他们可知道他们自以为是让自个儿的妈受着这么大罪?他们还不到那个时候啊,还不能完全体会到做父母的老了、病了、临死,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他们孝顺。嘿!她是体会到了,可是,来不及说了。
  尾声(5)
  她忍着疼去摸自己枕头旁边那团衣服,摸到了,轻轻按按,里头硬硬的还在。那是小水被摔得裂了缝的一个小录音机。她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在还没住院之前,就用这个东西录下了所有想说的话。她躺着,在脑海里回放她亲口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
  水兰、海洋、水灵、海明,我的好孩子们……妈这一生过得平平淡淡,妈最欣慰的有两个事,一个是嫁了你爸爸,再一个就是生了你们四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你们每个人都是我这个当妈的骄傲。
  妈没有你爸那么好命,说去就去了。妈这些年拖累你们了。我知道没有你们尽心尽孝,我可能活不到今天。比起楚先生,妈知足了。所以妈感谢你们对我和你爸这几年的照顾,妈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妈在这儿给你们道歉了。
  又快过春节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过几个春节。从你爸走了以后,我就觉着这时间过得特别慢,一天老长老长地没有完。人家常说,过节其实是为孩子过的,咱家这么多好孙儿、孙女,等过节的时候你们一定让他们高高兴兴地,一大家人凑在一块热热闹闹的吃个团圆饭,那样,将来我走了,和你爸在天上看见了也才高兴。
  好了,这些唠叨够了,妈也把身后事交待交待,我怕有一天突然躺下了,就糊涂地起不来了。所以趁着现在明白,提早做个安排。水灵知道,我有个桃木盒子,盒子里有八万块钱,这点钱也就是我和你爸这辈子所有的积蓄了。我不偏不倚给你们平分成四份,一家两万。海洋和水兰两家经济上都还可以,我不担心,海明虽说刚回来,可能一时半会没那么顺,但是毕竟在美国攒下些钱,你和美欣也有本事,所以我也放心。就是水灵和范磊这些年不容易,孩子大了,需要钱的地方更多,所以我想把家里的老房子就给了他们吧。等以后我不在了,水灵和范磊就搬这边来住,他们自己的房子那边临街,我想可以改成个小饭馆,范磊会做饭,说不定能是个长久的营生。
  盒里还有两个金镏子,一个给沈林,一个给小水,留着将来他们娶媳妇的时候给媳妇吧。那个小玉牌,是我留给猫猫的。